在能否使用許愿機實現‘幸福最廣泛化”的問題上,羅彬瀚并不是沒和人討論過。實際上他與之討論的對象或許是整艘船上最有資格回答這一問題的——那個真正懂行的人,真正掌握著語言與精神之力量的人,千真萬確是跟一臺許愿機和諧相處過而沒有被蜥蜴頭怪物追殺得灰頭土臉,最終留下永久性嘴臭后遺癥的人。那個人,顯而易見,既不是法克也不是雅萊麗伽,正是影子客阿薩巴姆最親密的戰斗伙伴——他在飛船落地以前找到莫莫羅,問他是否清楚星期八的來歷。那永光族立刻眨著眼睛說自己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時候你應該不在啊。”羅彬瀚納悶地問,“雅萊麗伽也告訴你了?”
他以為莫莫羅和他一樣主動問了雅萊麗伽,也同樣從船副的口中聽說了那座金鈴之城的故事,可結果并不是。似乎神光界破碎帶的修復對于宇普西隆這類星際條子并非一樁小事,他們做了調查,或許還有無遠域方面提供的報告。然后宇普西隆專門發消息告訴了自己的弟弟,而那時莫莫羅已經因為交通肇事上了賊船。很難說這兩兄弟是否還在背地里通了別的消息,反正羅彬瀚已將船上這個燈泡眼視為條子的雙面臥底。
“你沒有別的什么想說的嗎?”他問莫莫羅,“咱們船上有這樣一個東西,對你來說很正常?”
“星期八前輩已經不是許愿機了,羅先生。”
“她反正還是有點什么東西在身上的。”羅彬瀚說,“我可不信她真的金盆洗手了。”
“我是聽說他們一直想干這樣的事,”羅彬瀚自顧自地說,“只是不順利而已。這點上我倒不奇怪,我們這地方也多得是關于許愿機的故事。而且我們也不是完全沒有這類念頭:理想社會,世界和平,人人幸福…這種話題多著呢,可有意思的是,我們就算在故事里也從不讓這種事真的被辦成。總得出點什么問題讓這種目標功敗垂成,許愿機本身有問題啦,這個愿望本身不利于進化啦,許愿的家伙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啦…總之它就是不能被真的實現,連給我們一個虛構的展示都不行。”
“你所謂的眾生是什么呢?如果無法指定出具體的實施對象,只能籠統地把‘一切生命最大化的幸福’這個概念遞交給許愿機,那么在大部分許愿機的理解能力里,只會試圖進行所有生命的福利平均化處理——也就是說,所謂的幸福既不是讓許愿者滿意,也不是讓你和你自認為彼此平等的物種滿意,而是要在所有被認可為生命結構的集合里最大公約上的幸福。和你處于同一集合中的并不只是你的同類,而是全部的鳥蟲萬類,以這個星球為范圍,是從最單一的細胞結構到植物、昆蟲、鳥類、爬行類、魚類、哺乳類,還有你們潛在歷史中一切可能成立的物種——將這一切生命對于幸福的概念予以平均以后,你覺得最終結果會是許愿者所滿意的樣子嗎?如此一來,所有許下這類愿望的許愿機都注定會對當前歷史線造成無法挽回的影響,而這是中心城里那臺四級許愿機所不允許的事。所以,這種失敗與其說是反對,不如說是高階許愿機對一切無窮設施所提供的安全審查。”
莫莫羅依然是那副無辜而真誠的神情,視線卻飄渺難測地落在羅彬瀚腦后的墻壁上,好像不知道羅彬瀚正納悶地試圖跟他對上眼神。
“總有一天的,羅先生。”
“怎么?你家地里能長出來?”
“這么一回事。那,照你的意思,是有些高階許愿機在反對他們普渡眾生咯?”
“那也沒有關系呀。許愿機的存在是很自然的。”
“聽起來他們似乎許不了任何愿望,連給自己一個面包都要不了。”
“火花塔。”他揣測著,“算是你們的許愿機?”
他打量著眼前的這個身陷賊窩的朋友,那時自然而然地,他頭一次想到也許永光族就是許愿機的產物。不同于去追尋那座金鈴之城的0305,永光族得到了好結果,起碼看起來更像是個好結果。
“如果只是單純的平均化處理,大概也還是會進行區域性的嘗試。但是,如果許愿機采取了另一種更嚴苛的理解方式——嚴格讀取所有主體對于幸福概念的理解,并且全部予以實現的話…如果其中有一個主體懷著惡意會怎么樣呢?哪怕只有一個人,一個將幸福概念理解為死亡的個體混入了集合,這個任務會被怎么執行呢?”
“因為在許愿機的眼中,你和他們是一樣的。”
莫莫羅點頭時看起來分外高興,大概以為這是他刻苦學習的成果,于是羅彬瀚繼續按著自己的印象說:“我以為那只是個無窮無盡的能源系統呢,像個超級核電站什么的。或者是升級系統——我聽說你們有人摸了它以后變得特別厲害。”
“所有許愿機都可以實現愿望,即便是彼此矛盾的愿望。但是,當愿望彼此沖突時,互相以何種方式兼容彼此,取決于許愿機本身的展現能力,也可以說是許愿機自身的等級。排除掉許愿者描述能力的差異,高階許愿機會迫使低階許愿機用更為有限的方式達成愿望,或是自己以低階許愿機無法覆蓋的方式達成愿望。也就是說,低階許愿機會為了不違背高階許愿機的要求而‘繞路’。因此,一個愿望會干涉到的許愿機數量越多,對于其描述的要求難度也就越高。”
羅彬瀚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他覺得自己有生之年觸犯這條禁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摸了到底會怎么樣呢?”
“我還是搞不懂你們的分級方法。”羅彬瀚說,他眼看莫莫羅張開嘴準備解釋,立刻就制止了他,“但是這不重要,我只要知道它們都能做很多事就行了。”
“不是的!但是…這不是單純地說一句話就能實現的愿望…像這種愿望一定會涉及到許愿機之間的兼容對抗,敘事上的沖突,還有主體性問題…”
“從聯盟的分類方法,應該被歸類為三級許愿機。”
眼下看來,這恐怕不是個特別聰明的決定。莫莫羅在尋找永恒光輝的道路上不知所蹤,而羅彬瀚自己滿臉無聊地靠在椅背上。夕陽漸漸在窗外沉落,又到了一個逢魔時刻。他的腳打起了熟悉的拍子,是那首歌頌英雄之貓普倫西的小曲。那個曾用這調子譜了新歌的惡鬼就坐在窗前。
“怎么啦?”羅彬瀚故意熱剌剌地問他,“不舍得給?怕我們忘恩負義過河拆橋?”
“我也舍得給乞丐一個呀。”羅彬瀚笑著說,“他們造這么個東西總不會為了這點慈善事業吧?可是,這些機器干嘛非得在最大的好處上刁難他們呢?”
“為什么你這么在乎這個?”他忍不住說,“既然它有這么重要,我在摸到它以前就肯定會被保安抓起來啊。難道你們的機密部門也能讓人隨便闖進去?”
“你是說許愿機之間互相打架。”
“說得很清楚。”最終他開口承認道,“你說得比那個小子,還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科普書清楚多了。這么說來,他們是為了避免被路邊的蟲子們拉低幸福指數。”
這句順口的玩笑話差點就沒能了局。盡管永光族不至于像荊璜那樣狠狠地踢人屁股,他也不得不壓上自己全部的人格,莊嚴發誓永遠不會真的去摸永光境最神圣的地標建筑,莫莫羅才終于不再用那種幽怨而控訴的目光盯著他。
“主體?你是說我們?”
莫莫羅立得像根木頭,嘴巴抿得死緊,用動作表示自己拒絕回答這個問題。這倒是個很少見的情況。于是他改口問:“那你們的這個是幾級許愿機呢?”
“不是的!不可以摸那個!我是說總有一天會讓所有人都得到永恒的光輝!”
“什么總有一天?”羅彬瀚說,“讓我摸你們的寶貝?”
“可憐的東西。”羅彬瀚說,“看來,他們沒有自己認為的那么高等嘛。”
“我不知道。”羅彬瀚說著,也慢慢露出笑容,“也許他們都是大公無私的圣人,也許他們沒有我這種東西生來就注定有的毛病——可是你瞧,連他們也沒搞定這事兒呢。非但做不到讓世上一切生命幸福,連他們自己都還活得亂七八糟。到底怎么回事呢?就因為那些機器故意和他們作怪?”
“曾經,有一個剛剛獲得無窮設施的文明想要在統治范圍內實現種族擢升,于是他們設法對許愿的范圍進行了限定,要求在他們所居住的星球范圍內,‘賦予具有最高等智慧之種族不可動搖的領地支配權’。什么叫做‘具有最高等智慧’呢?以他們當時預想的定義范圍,就是能夠理解許愿機概念、自己創造和操作許愿機的種族,在那個星球一切已知歷史的范疇里,他們相信只有自己做到了這點。因為認為這個愿望并不涉及到永生難題和與外部其他許愿機的對抗,所以他們也無視了聯盟一直以來不斷重復的警告,沒有做任何驗證條件地許下了這個愿望。結果,愿望被成功地實現了——整個星球內所有生命都被融合成了一個概念體,封閉在一個外界不可觀測的許愿機環境里。直到白塔運用自己的無窮設施將之抓獲以前,那個文明在自己的星層歷史線里已經消失了幾十萬年。”
其實他并不怎么欣賞自己提出的這個愿望,那完全就是句為了逗人而不過腦子的話,假如讓他自己一個人好好地想想,沒準他自己也會嘲笑這個念頭。然而那個永光族的反應很出乎他的意料,莫莫羅欲言又止地瞧著他,神情里有一種奇特的,近似羞愧或歉疚的意味。
羅彬瀚自己想了一會兒這件事。他上過∈的永光族歷史課,也上過莫莫羅所謂的“知能學”課程,這兩堂課教會他最重要的事就是隨手關燈——但也可能確實還教了點別的,他已經知道永光族并非從平白無故從地里長出來,也知道有那么一種東西被叫做雛形許愿機,或零級許愿機。而且,雖說他對永光族的正史所知甚少,野史知識倒多得是。
“怎么能這樣做呢羅先生!絕對不可以對沒有無窮設施的種族實施許愿機敵性化處理!”
莫莫羅一定沒太懂他的意思,還在同他解釋永光境環境中的無限能量系統對于永光族自由行動的重要意義。羅彬瀚只好把話問得更明白一些。“既然那是一臺許愿機,”他直截了當地說,“你們應該可以直接讓它辦事。我知道它經常干不掉古約律,可別的呢?你們可以干掉一些沒有許愿機的對手?”
坐在窗臺上的野獸依然靜靜聆聽著。“這愿望成不了,是因為它本來就是個假愿望。”羅彬瀚繼續說,“一個人人都假裝想要而實際上根本不想要的愿望。夠不著的時候才把它當作理想追求,真的抓到掌心就成了最討厭的燙手山芋。叫我,還有我堂弟這樣的人平白享受永恒的幸福?從咱們現在說話的這一秒開始,把過去歷史上發生的犯罪、血仇、屠殺…把這一切都一筆勾銷,讓我們一起坐下來你好我好?叫有錢人發現所有人不用使手段就能和自己一樣有錢?叫天才發現自己一下子變得泯然眾人?有許多人能發自真心喜歡這件事,而不是假裝自己在發慈悲?我不這么想。”
“有的人說是因為對抗性。”
“所以你就應該摸著它許愿,這樣它才曉得要搭理你。”羅彬瀚說。
“那倒是很容易呢。面對不同性質的愿望時,許愿機對于主體定義的嚴苛程度完全不同。如果只是要一個面包的話,大部分許愿機都會很輕松地放在你手里。”
羅彬瀚并不以為這件事的不道德程度要超過對被俘的強盜實施義務佛法教育,但既然莫莫羅顯出了強烈抵觸,他也就從善如流地改口了:“我們不消滅什么人,行了吧?那我們可以做好事嘛。比如讓我們這些原始人也享受享受無限能源?”
“我的故鄉是有的呀,羅先生。”
“你們用它來做什么呢?”他輕輕地問,“除了拿來照亮星星中間的地方,你們就沒有別的要求嗎?”
“羅先生…”
“在你們如今的語言里,‘人’所指的是這個星球上的特定物種而已,但是,在你們過去的時代里,曾經把一切動物都稱之為‘蟲’,也就是蠃、鱗、毛、羽、昆這五類——對于許愿機來說,你們所描述的‘人’也是一樣的泛概念。無論你們試圖把‘智慧’的標準定義得多么切合自身,許愿機都可以輕易地將之推廣到一切個體上。換而言之,即便是擁有許愿機的文明,也很難在提出永生難題時將自己限定為唯一的主體。所以,本意是想要把幸福分享給世間一切生命也好,只想要自己擁有也好,最終要面臨的問題都是一樣的。”
那當然也是浪漫的說法。不過羅彬瀚總覺得永光族會把這說法當真,是因為他們這些家伙已經見慣了奇跡,才把它視之為理所當然。也只因為他們是站在山巔上的人,才會相信再伸一伸手就能夠到天上的星星,那并不意味著他們就比地上的人傻——但,也不意味著他們真的能把星星摘下來。他們與星辰的距離同樣也太遠了,在這道難以逾越的天淵之下,他們與地上的生命簡直就是在同一水平線上。而這就是他們要受的折磨,他們永遠也抓不住的光輝。宇普西隆曾經的自我放逐不正是因為意識到這段旅途真正的長度嗎?
在那個時刻上,他發現自己不愿意同莫莫羅吐露真正的想法,雖然莫莫羅或許早已知曉——都是那個影子魔女惹的禍——或許知曉并不等同于理解,但是無論如何,他不愿意親口說出來。那不再是為了掩飾他自己是個多么冷血無用的人,而是不愿意叫這個做著夢的永光族失望。他沒有必要去做一個非要在故事行文旁批注觀點,炫耀自己知道結局的煩人精。于是那個早晨他什么也不說,撒開手放莫莫羅去了。
羅彬瀚默默地聽著。他心底還有一絲殘存的聲音,警告他應當警惕窗臺上的那個東西,最好不相信他所說的一切話。但他知道自己確實已經聽進去了。這就是語言的詛咒,他心想,人就是沒法制止自己去琢磨那些聽得懂的東西。
莫莫羅嚴肅地對他說:“那不是可以接觸的事物,羅先生。”
“你覺得那些掌握許愿機的文明也和你一樣想嗎?”
羅彬瀚裝模作樣地打量起自己的手腳。他這番造作落在對方眼里,也只是換來了那東西毫無波瀾的微笑。
“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
“在火花塔的理解里,羅先生你們并不是什么落后的原始人,只是不同形式的生命而已。所以,如果不在火花塔光輝籠罩的范圍之內,想讓它針對特定生命發揮作用是很難辦到的,即便是在境內,塔對于不同個體的愿望優先級也不一樣。”
他微微彎下腰,像要說一個秘密那樣將上半身靠近夕陽墜落的窗口,悄悄地問:“嘿,你知道我真心怎么想這個問題嗎?我覺得你肯定能懂,所以咱們就私底下說說吧。”
“我從沒想過自己竟然這樣重要!”羅彬瀚說,“噢,倒有一個家伙說‘所有的失敗都有我一份’。可我想這總怪不到我頭上。就算我不配得到最大的幸福,他們怎么不舍得給自己一份呢?”
突然之間,那個啞謎被解開了。羅彬瀚忍不住地大笑、跺腳,他情不自禁地要鼓掌,假裝沒聽見腳邊電腦包里的手機在輕微振動。
“精彩!”他喊了一聲,笑得喘不過氣來,“現在我懂了。我還真得承認這件事!你是對的,她也是對的…所有的失敗都有我一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