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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3 狩獵于林(上)

  二十分鐘后,羅彬瀚抓著杯咖啡晃進了財務室。他探頭打量一圈,見所有人看起來都萎靡不振,也沒誰特別著急了結手里的活計,立刻就明白這幫人晚上得加班。

  “今晚吃什么?”羅彬瀚問,“我請?”

  響起了一陣稀稀拉拉的歡呼聲。有兩三個精神尚可的老油條溜過來給他拍馬屁,想叫他去在今晚有預告表演的民族餐廳里開個間。羅彬瀚還沒想好,他們就全被泠蕃喊回去核單子。

  “叫外賣。”她戴著老花眼鏡,手里牽著一沓貼好的單子,“出去耽誤事。”

  “老太君發話咯。”羅彬瀚說,邊角竊竊響起悶笑。他在財務群里拋下自助點菜的鏈接,又吃了總會計師幾個冷眼,搖搖擺擺地晃走了。剛走出去幾步,小容也抱著她的手提電腦混了出來,小跑著跟他進了電梯。羅彬瀚問她有什么事,她眼神閃爍地說想給他看下上午的會議紀要。

  “你是想溜出來躲懶吧?”他不懷好意地問。

  小容只是嘿嘿地笑,然后說:“上午真的開會了。”

  “和審計的?”

  “不是,內部的。”

  “那你電腦里發我就行了。”羅彬瀚說,“那群審計師干嘛呢?”

  她想了想。“應該在抽憑了。”

  “你看見他們去檔案室了?”

  “不是,上午他們找任姐開檔案室門卡。”

  他們邊聊邊進了羅彬瀚的辦公室。陸津聽見他來了,也進辦公室說了兩三件事,簽了幾個字,再問他周五晚上請客的安排。“我去就行了。”羅彬瀚說,“南總估計沒時間,你再問問財務那邊出不出人。”

  陸津答應了,但沒就走,又拐著彎問他上午的情況怎么樣。“噢,本來想去醫院做點檢查的,看看上回吃頭孢有沒有落下問題。”羅彬瀚說,“碰上前頭的車連環撞了,擱那里扯皮呢——說到這個,你周五記得再叫兩個司機來,喝酒的人多。”

  陸津匆匆去了。小容坐在旁邊的沙發上,鬼頭鬼腦地打量著他。“你琢磨什么呢?”羅彬瀚問。

  小容一個勁搖頭。羅彬瀚就沒再問,而是把幾份沒看完的分公司年度計劃書遞給她,叫她按照模板格式做出摘要來。“你就在這房間里做吧,”他說,“把辦公室門鎖上,坐我的位子也行,做完了自己玩會兒也行。要是有人找我,就叫他先去跟陸津說。”

  “你要出去嗎?”

  “我到審計那兒看看去。”他瞄了眼手表,居然已經四點了,“要是到了吃飯的時候你就自己下去,不用叫我。”

  他抓起電腦包,帶上門又下樓去了。這一次他直接穿過財務部,去審計組駐扎的辦公室打招呼。和泠蕃相熟的衛姓合伙人已經不見了,想必有別的項目要去應酬。那四個經理倒是都在,正埋在各自的電腦里。桌前一摞摞打好的文件壘成小山,好幾個審計員連同兩個小財務幫著裝訂。

  羅彬瀚粗粗聽了一耳朵,知道他們在整理這幾年的銷售合同副本。房間里并沒有他要找的人,但這會兒四個經理都看見了他,他只好坐下來再打一輪招呼,問問進度和想法。其他三人很快都忙自己的去了,只有那個姓胡的經理似乎正等著什么東西理出來,很愿意跟他說笑。羅彬瀚問他平時吃什么藥,有什么忌口,能喝多少酒。對方按著肚子,連連說自己已經戒酒了。他的氣色比其他人都差,語氣倒是挺樂觀。

  羅彬瀚嘴上和他扯著胰島素進口價格的問題,心里卻想著這個人說不準已經病入膏肓了——被周溫行沾上的人能落什么好呢?小芻不過是在路邊和那東西說了兩句話,而這個人可是給周溫行當組長。他自己疾病纏身,手底下還只有周溫行一個,據說其他的人都請了假。是請的什么假呢?他隨口就問了對方。

  胡經理有點尷尬地笑著。“一個生病了,要做個手術。還有一個家里有點事,過兩周就來。”

  “行啊,等他們來了正好出去玩一玩。”羅彬瀚說,“還有三個老師去哪兒了?在憑證室?我瞧瞧去吧,我們那檔案室有一陣子沒整頓了,找起東西來夠嗆。”

  他起身走了。檔案室就在走廊盡頭,早年本來是六間中型會議室,為了方便就兩兩打通了來用,其中兩間放著總公司與早年部分分公司的賬冊單據。那幫子財務和行政似乎總有存不完的紙質文件,不得不從最初兩米高的常規文檔柜換成了頂天立地式的大鐵書柜,想找三年前的東西就一定得搬梯子;后來外市分公司的舊文件也陸續存到這兒來了,事情就更麻煩了。他們費盡力氣把那些能壓死人的高鐵柜拆了,在地板上鋪了鋼軌,換上所謂的“密集柜”。這下柜子之間徹底沒有走道了,全都在軌道上緊挨著,想在里頭找東西得先用搖盤把柜子一個個從軌道上轉開。

  這對于十幾歲的小鬼來說或許還挺好玩的,可惜羅彬瀚那時大學也畢業了。他只帶著業務部的人去那里找過一次東西,就明白自己永遠也不會再喜歡搖那些該死的柜子,何況搖開后還經常發現找錯了位置。那些財務每隔一兩年就要調整原本的文檔位置,而不是直接填充空的地方,鬼知道他們是圖什么。

  …但是現在他感到開心多了。憑著二世祖的福報,他將把天天搖柜子的刑罰降臨到他的仇敵身上。只有一個老問題令他感到不滿意——每間檔案室都只有兩個監控探頭,分別對著前門和后門。這幫人似乎覺得只要有記錄進出的門卡、有那么兩個證明誰拿著門卡的監控探頭,這個叫人摸不著頭腦的文件分類地獄就安全了。再不然他們就是故意的,財務們就是不想讓人知道是誰在把那些編繩都快扯爛的憑證挪來動去。如果不是理智讓他知道那東西不是真的來上班的,羅彬瀚真想自己也動手去挪上一挪,把分公司的文件全插進總公司,每年上半月的都混進下一年,看看那東西怎么敢來他這兒裝社畜。

  他沒有急著進憑證室,而是先拐進了鄰近的洗手間里,打字問李理要那些檔案室攝像頭的情況。李理告訴他有兩個人在第一間,而周溫行在第二間。

  他一個人?他打字問。

  李理回答他是的。接著又跳出了一行字:不建議您去單獨見他。

  羅彬瀚對著攝像頭親切地一笑。那么,他打字寫道,你沒有什么秘密想告訴我嗎?

  再也沒有新的消息發來了。有幾秒的時間里他考慮過把手機丟在廁所隔間里,自己一個人進憑證室,但他還是戰勝了這種賭氣式的沖動——現在可真不是搞內斗的時候——把手機揣在了電腦包的最外側,讓攝像頭正好露出來。

  他走出洗手間,沿著走廊一步步地靠近第二間憑證室。身邊的空氣越來越安靜,飛舞的灰塵也凝滯遲動。可是走廊之外的聲音卻沒停下,從馬路上傳來的汽車鳴笛聲,鐵閘門滑動的嘎吱聲,還有黃昏歸巢的鳥叫,這些喧闐都漸漸被他的腳步拋在身后。憑證室的前門近在咫尺,是被一個地板上的小木匣抵住了,沒有自動回彈上鎖。從虛掩的門后露出一道橘黃色的光——永晝即將消逝,他很快就要走到夜色里去了。

  推開門時他低下頭,仔細打量了一眼那個簡易阻門器,還聞到空氣里有一絲微苦的香氣。他用腳尖把它踢進門里,讓房門在他背后順利合上,自動鎖咔噠一響,把外頭的噪音全都按滅了。他俯身撿起那個阻門的小匣子,慢慢把它打開。沒有引線被觸發,也沒有東西彈出來,里頭幾乎是空的,只剩幾星淡黃的碎屑。他又聞了聞,正是他所想的那種氣味。

  “奇怪,”他把玩了一下手里的匣子,“我以為只有拉弓的樂器用得上松香。你用這個涂什么呢?吉他弦?”

  他抬頭去看那個給他留了門的人。房門正對著兩排密集柜中央的狹窄走道,走道盡頭是窗戶。窗外,云霞如燃燒般涌聚在落日下。那個東西就坐在窗臺上,腿間擱著一本攤開的書。書頁在夕照下分外醒目,仿佛自身也在發光。羅彬瀚不由地多看了兩眼,確定那不是什么賬冊票據。的確不是,更像普通的市售書籍,紙質還特別差勁,翻起來薄得透光。

  你果然沒在好好上班。他本來想說這么一句,但發現自己沒那種心情。在剛過去的一天一夜里他已經裝夠了。有李理這么難纏的同伙在,他對打機鋒的把戲也有點玩厭了。

  “不是用在樂器上的。”

  “啊。”羅彬瀚說,“我以為這是你給牙齒上光用的。”

  窗臺上的客人微微笑著。他兩邊的柜子全都并攏在一起,形成了兩面沒有縫隙的金屬夾壁,直通向羅彬瀚所站的地方。這地形很有利于野獸撲襲,可對一名射手也不算吃虧。當羅彬瀚瞄著他們之間到底有幾步距離時,周溫行說:“那個是長生藥。”

  “什么?”

  “是你們這里的故事。據說有一個麻風病人被親屬拋棄到山洞里,當他悲泣不幸的時候,山外有仙人路過,給了他一袋松脂服用,一百天后他的病就好了,回到家中時人們以為他是鬼魂。從此以后,他不斷地服用松脂,能看見兩個女孩在他臉上嬉戲,聽見身邊有琴瑟演奏的聲音,活到三百歲時還像小孩的面色,最后就進入山中成為了地仙。”

  “真有趣。”羅彬瀚說,“我吃下去也能有這效果嗎?”

  “后來模仿他的人都失敗了。因為吃了一個月覺得沒有效果,就此放棄了。”

  “這才是聰明人嘛。”羅彬瀚說著,隨手把匣子丟去墻角。他看見墻邊有一把椅子,就走去拖過來自己坐。

  “我們這兒的人看什么都覺得是靈丹妙藥。”他把椅子拉到走廊中間近門的位置,比了比距離,又朝門邊拖了兩步,“硫化汞能辟邪,硫化砷能解毒,狼口水能救家庭不幸的小孩…那人是怎么死的呢?當然吃五谷吃死的。要不是這些地里長出來的東西害了事,我們早就是宇宙霸主了!你說對吧?這世界不該天生是繞著我們轉?”

  周溫行靜靜聽著,看著他坐進椅子里。“我昨晚剛好想到一件事,”羅彬瀚把電腦包放在椅子腳邊,“是說,你上次來我們這里住了一段時間,對吧?那可不是一天兩天的短日子,那時候你們都在干點什么呢?”

  “是問我呢?還是問0206呢?”

  “都說說看嘛。”羅彬瀚把拇指和食指放在眼前一搓,“你們整天都混在一起嗎?我看不見得。我聽說0206這個人特難相處,他的前同事寧見牢頭都不想見他。”

  “是玄虹之玉告訴你的嗎?”

  “就算是吧——說到這個,其實我也挺搞不懂的,你干嘛老用那個綽號?你應該知道他的真名吧?”

  “你以為‘荊璜’就是他的真名嗎?”

  羅彬瀚把身體朝后一靠。“我不奇怪,”他說,“我早知道那小子不老實。不過,嘿,我想你說不定有實話要告訴我呢。有時候就是得兼聽則明,對不對?”

  他用腳后跟輕踢了一下電腦包。周溫行好像沒看見他的動作,只是慢慢把膝頭的書合起來。

  “在玄虹之玉所來的地方,因為描述本身具有力量,其形式的復雜性也要遠超過你們的語言。他們所使用的音韻和符號,即便窮盡你們全部的歷史,也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完全找到對應的形與意。所以,與其說‘荊璜’是他的真名,不如說是你們語言里能夠找到的最相似的譯名而已。”

  “說得挺明白,那么你呢?你的名字算譯名嗎?”

  “這對你有什么區別嗎?”

  “我尋思可以更了解你們一些嘛。”羅彬瀚張開雙手,“你,還有無遠人,你們不遠萬里跑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這是種什么樣的精神?我倒知道荊璜那小子為什么來這兒——追著0206來的嘛。可0206那個人呢?”

  “這個,玄虹之玉還是沒有告訴你嗎?”

  羅彬瀚晃了一下腦袋。他不準備讓周溫行知道蔡績的存在,至少不能是從他這兒知道。“那小子給了我一個很難叫人相信的說法,”他說,“他說0206在找長生不老藥,但不是給一個人吃的那種——仿佛有這么一種藥,能叫所有人都長生不老。在我聽來是怪荒唐的,倒好像那個家伙立志要普渡眾生似的。”

  “你覺得一定要是出于仁慈,才會想做這樣的事嗎?”

  “啊,那你倒是給我一個理由。”

  “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就只是想要做到試試而已。”

  羅彬瀚禁不住笑了。他笑得使勁地拍了兩下扶手。“其實我是信的,”他說,“我知道你沒撒謊。大學時我玩游戲,玩得通宵達旦,就差沒吐出來。等我關了電腦躺倒以后才會問自己為什么。我干嘛浪費這個時間?搞得自己筋疲力盡,渾身臭汗,就為了拿一個毫無意義的通關成就。我干嘛一定要想條路線把所有NPC都救下來?我對他們一點真感情都沒有。不過就是堆數據而已!可我玩得上頭的時候一點不想這個,就只是因為我知道自己肯定能做到。這游戲本來就是為了讓我能做到才這么設計的。我只要動動手指就是大英雄、大圣人了,我的角色就是整個宇宙的中心,這就是我肯給制作人花錢的理由…可是,你看,只有一點我想不通。”

  “請說。”

  “我看不出里頭的聯系。”羅彬瀚說,“嗨,他們是有大志向大功業的人,肯定有他們的道理。而且我知道的嘛,我也玩過那種最惡心人的扮演游戲里,任務總是一環套一環的,為了拿一樣關鍵道具,你得先幫幾百個無關緊要的路人跑腿,你在中間環節里肯定會忘了最初目的是啥。可像我們這個小地方,我們這樣卑微的原始村落,到底是怎么進入這個任務鏈的呢?你們在我這個破地方到底是要拿什么材料?別說只是誤撞的,哥們兒可是把命都丟在這兒了呀。”

  周溫行轉過臉來。因為背光的緣故,羅彬瀚很難細窺這外客的表情,但他注意到那雙眼睛正隱隱發光。這不是第一次了,阿薩巴姆身上就仿佛沒有類似的現象。

  “是要找什么呢?在你們這片土地上能找到的只是一根繩索而已,沿著這根繩索爬下去,找到的才是長生藥的藥引吧。”

  “順著繩子爬去哪兒呢?”羅彬瀚說,“讓我猜猜——夢都?你們是這樣叫那個地方嗎?”

  “玄虹沒有用‘雨城’來稱呼那個地方嗎?”

  “我反正不喜歡這么叫。可太沒意思了,這世上難道沒有別的地方多雨嗎?”

  “夢都也好,雨城也好,隨便怎樣叫都可以。那個地方在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樣貌,也會更換不同的名字。說到底,都只是取決于主人的心意而已。”

  “愛怎么就怎樣吧。”羅彬瀚說,“可我還是看不出來那一個和長生藥有什么關系。”

  “你知道許愿機嗎?”

  羅彬瀚不回答,只是沖著他笑,自己在手里比了個八字。

  “從來沒有想過要許什么愿望嗎?”

  “沒機會試。”羅彬瀚說,“下一次我試試給你變個種族。”

  “你能夠讓許愿機認出我嗎?”

  “噢,這又說回來了,我不知道你的真名嘛。我還聽說那種機器特別喜歡鉆語言的空子。”

  “那么,你知道向許愿機發出類似索取長生藥的指令…比如說,讓所有人都最大程度地獲得塵世之中的幸福,它會怎樣執行這個愿望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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