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管理這座城市以前,被允許進入這里的儀式大致可以分為六種,分別是水、鏡、影、樂、角、林——具體的儀式方法就不說了,因為其中大部分已經被我廢除,你也沒有必要再去知道。但不論是哪一種,參與儀式的人都有很高的死亡風險。”
辦公室角落的電水壺發出跳閘時的彈動聲,院長在兩個玻璃杯里倒上熱水,然后從筆架上拿起一包不明沖劑,把它兌進其中一只玻璃杯中。蔡績提心吊膽地看著杯中液體逐漸變成泥漿般污濁的棕黑色。
“喝嗎?”
“這是什么?”
“速溶黑咖啡。”
蔡績松了口氣,但還是趕緊搖頭。院長仿佛不甘心似地補充了一句:“嫌苦的話可以加糖。”
“不用…我喝不慣這個。”
“那茶葉呢?有什么偏好嗎?”
“都可以。”
院長起身走向對面的立柜,從底層的抽屜里找出茶葉。直到盯著茶葉在熱水中上下翻飛,蔡績還是有點回不過神來。
“那個…這里的人都已經死了吧?”
“雖然不是絕對的情況,你姑且就這么理解吧:如果是現世的人落到這里,這個人在現世的身軀即便沒有毀滅,意識也無法自主醒來。要是能被精心照顧的話,或許能做幾十年的植物人也說不定。”
院長的回答輕描淡寫,蔡績卻從中聽出了另一種意思。
“除了現世以外,還有其他地方的人會落到這里來嗎?”
“你是想說山愿之子的世界吧?”
蔡績支吾了兩聲,莫名不好意思起來。院長卻只是平淡地問:“你看過我給你的那本筆記了嗎?”
“啊…”
“還是說,只顧著切玻璃了?”
蔡績連忙說自己已經看完了。可是當院長問他有什么想法時,他只能茫然地搖搖頭。對于那些剪報似的零碎消息,他確實也勉強讀了,可也沒覺得有什么值得在意的。至于筆記最后一頁的手寫留言,也不過是段沒頭沒尾的話,顯然不是寫給他的。
院長抬起了眉毛:“留言?”
“筆記最后一頁上的,寫著什么什么反應,還有什么肉熟不熟的。”
院長突然不說話了,只顧低頭喝著杯里的咖啡。蔡績不知所措地望著她。
“…你不用管那個,大概是別的家伙寫上去的。”
“啊?”
“先前,有個不安分的家伙在醫院里到處搗亂,多半是那個時候偷偷在我的筆記上寫了東西,我也沒有時間仔細檢查。你就把那一頁直接撕掉吧。”
蔡績連忙答應了。他想起了不久前那場毀掉了走廊大部分窗戶的暴風雨,還有近來日益增加的病人。這一切是不是和院長嘴里的那個搗亂者有關系呢?他雖然有心想問,卻因為院長周身散發的氛圍而又把話吞了回去。還沒等他想到更好的打探方式,院長就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上。
“在所有關于陰間、地府、地獄的故事,死后的人是不會再變老的,對吧?無論死時處于什么年齡,死后的意識都不會再發展變化。正因如此,嬰靈、小鬼、鬼新娘之類的傳說才能成立,否則的話,它們也會隨著時間而長大或衰老,不可能呈現死時的狀態了。”
“好像…是這樣。”
“那么,你在這里見到過孕婦或嬰兒嗎?”
蔡績愣愣地回想起來,然后逐漸感到了困惑。
“大概是看到過的吧?而且,只要你仔細看過我給你的筆記就會明白這個問題,這里不但有已經存在的孕婦和嬰兒,甚至還有正在運行的產科醫院。換句話說,的確有著分娩的行為在發生。能夠想象這樣奇怪的情形嗎?在現世中的孕婦確實可能會意外亡故,連同體內的胎兒也一并喪命,但是魂魄落到這里以后反而將孩子生了出來,甚至會長到足以思考的歲數。在這種情況下,在這個城市里誕生出來的究竟算什么呢?如果在這里誕生的嬰兒也可以長到成人狀態,這里還能夠算是陰世嗎?”
蔡績呆呆地看著茶葉在杯子里漂浮。院長把熱茶滾燙的杯子從他手中抽出來,也放到桌子上。
“所以,這個地方不能夠完全視為陰間鬼城去理解。對于在現世里死亡的人,這里確實可以算作陰世,但對于創造了這里,還有被這里所創造的人來說,這里就只是夢鄉而已。以現世為原型所編織的舞臺,即便是死者也要按照生時的狀態去表演,無法知覺自身的真態。遵從這樣的法則,在這里的人不吃飯也會感到饑餓,不睡覺就會困乏,對寒暑冷熱的體驗都全都和生時一樣——除非他們能夠洞穿這里的本質。如果你剛才想問為什么死后的人還要吃飯喝茶,這就是答案。上次你想要跳樓的事也是同樣的道理。因為有我在這里,你是不會輕易從這座城市里脫落的,但痛覺卻不會被豁免。要是跳下去的話…我也說不好,現世的人痛到那個程度以前就會暈厥或死亡了,不過你說不定還能叫嚷很久呢。目前我在這方面的實例掌握得很少,所以也沒有機會做定量研究。”
說到最后,院長臉上流露出一種遐想的神情。她那不自覺掛上的松弛微笑,油然表現的向往與遺憾,在蔡績看來活脫脫就是修羅夜叉的惡態。
“先不說這個了。像飲食起居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你以后自己就能弄明白。對于現在的你而言,最需要理解的是自己進入這里的方法。”
臉上的笑容突然一掃而空,她抓起那把插在皮袋里的小刀,把它重新展示在蔡績面前。
“這個東西的名字叫作‘穿鏡’——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名字,你自己也大致體驗過了。在這座城市里,這個東西只能切開特定類型的材質,也就是玻璃、鏡子、冰塊、水晶…之所以只能是切開,是因為背后沒有能夠打開的門扉。但是,換成在現世就不一樣了。拿到那邊去的話,平時只是普通的小刀,一旦配合相應的儀式,就可以作為打開門扉的鑰匙使用。”
“…鑰匙?”
“活人是可以進入這里的。不僅僅是意識的進入,要是有這種鑰匙的話,身體也可以進來。不過能不能回去就是另一回事了,因為就像我剛才說的,這把鑰匙在這里無法使用。這是它的第一個功能。至于第二個…這把刀在大部分情況下是傷不了人的。就算是能像切玻璃一樣切入眼睛,實際傷害上也和細鐵棍沒有區別。就是因為這樣,我一直沒有太慎重地收藏起來。如果知道你和護士的關系已經好到這種地步,我是無論如何都會把它鎖好的。”
聽到這里,蔡績立刻想要為自己同護士的關系辯解兩句——他完全是被那個貪玩又愛偷懶的護士利用了,可不能平白被當作同伙——院長揮了揮皮袋子,讓他不必再說下去。
“不可能是你拿的。除我以外的人想進入這里,一定要有鑰匙才行。但是話說回來,這里的員工可沒有醫療法律限制,也不會真正在乎你這類病人的死活。自己的安危只有你自己能夠負責而已。所以下次再碰見奇怪的東西,至少要問過我再行動。”
蔡績滿口答應了。院長看看他的臉,又低下頭看著他的腳邊。蔡績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只是雙很普通的寬頭運動鞋而已。自從他經常下樓去庭院以后,護士就給他帶來了戶外活動的衣服。早已經穿了很長時間,總不至于突然就壞了。
“…在六種類型的儀式中,有兩種進入這里的方法,可行性是最高的。相比起只有特定人能做的‘影之儀式’和‘樂之儀式’,以及必須排除外部觀察者的‘角之儀式’和‘林之儀式’,使用‘鏡’和‘水’要容易多。不僅僅是儀式場地的布置,還有對協助者的限制,更重要的是參與儀式的人數。只有這兩種類型的儀式能夠允許復數個參與者同時進行,而且場地也可以反復使用。所以,你就是被這兩種儀式之一送到這里來的。”
翻轉的鏡光一層層展開,從記憶深處逐漸跳躍至眼前。他想起了白色的河水,可是在看見白色的河水以前,那條長長的黑色通道是從哪里開始的呢?在封閉的鏡室之中,明明無路可去,眼中卻看見了無限延伸出去的幽井。他使勁睜大眼睛,院長蒼白的面孔如漂浮在一層霧氣外。她的嘴唇翕動著,也像是隔著鏡子說話。
“…有一個問題。無論是哪種方法,進入這里的人都會忘卻來歷——所謂的忘川水就是指類似的情況吧。有這種進入前的控制機制,即便把人送進來也無法實施下一步。要突破這種控制機制,如果不去設法保留記憶的話,就要另外建立引導機制,確保失去記憶的人也會按照預定目標去行動。至于具體的方法…你還好嗎?”
大概注意到他的魂不守舍,院長停下話頭,抬頭盯著他的眼睛。那視線好像使他的身軀變得沉重起來,一下子就從漂浮狀態墜落回堅實的地面。
不要再去想了。他這樣對自己說。已經發生的事情,無論是害怕還是悔恨,都已經抓不住了。世界之外的尋道者和他沒有關系,對他來說,重要的只是眼前磚縫里的灰塵。
“真的沒事嗎?”院長又問道,從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沒事。”
“實在不舒服就先坐下吧,不必覺得丟臉。之前陸續收容過幾個和你類似的病人,在談到進入這里的記憶時都有很強的應激反應,直接休克暈厥的也不是沒有。在這點上,你的表現算是很出乎我意料了。”
聽到這話,本來想硬撐著的蔡績終于倒在了院長讓出來的座位上。
“我記得工廠里有很多鏡子…鏡子的長廊…”
言語一旦脫口,就像是洪水決堤那樣完全失控了。他幾乎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有時腦袋里還沒想清楚,笨拙的聲音就自己從嗓子里鉆了出來。
“鏡子里的井…掉下去的時候有什么東西跟我在我說話…說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還有黑色的水,我融化在了里面…還有…”
還有很多人。他心里想這么說。可是其實他并沒有看見任何人,鏡中的幽井也好,影子般濃重的黑水也好,從始至終他只是一個人待在那里。然而,記憶之門驟然打開后,從胸膛里涌出的絕不止是他一個人的心情。那連綿不斷的痛苦,那永無止盡的怨聲,就像有千萬個人和他一起嚎哭。
“我…不知道是怎么了…”
院長半靠著桌角,站在他兩米開外的地方。她的腦袋早已轉向另一邊,正對著緊閉的房門,不知道是在想自己的心事,還是為了不去看蔡績擦眼睛。直到蔡績終于能夠抬起頭見人時,她才微微挪動了身體。
“在山愿之子尋找禮劍的極西之地,流傳著一種關于‘影子血’的傳說。據說擁有這種血統的生物可以在虛實之間穿行。進入這里的‘影之儀式’就是專門為這類人準備的。而如果真的遵從‘影之儀式’的流程,進入這里也同樣會喪失記憶,也就保證了秩序不會被破壞。但是,這種血還有另一個特性,就是能聽取失落的聲音。”
“失落的…聲音?”
“嗯,該怎么說呢?你應該也聽過一些關于影子的鬼故事吧?人死之前,影子就會先行離開。雖然在我們這里只是都市傳說的程度,在極西之地卻是常識性的現象——所有過去發生的事與可能發生的事,如果沒有被山川河流記錄下來,就會沉落到真實世界之外的某個地方去,成為失落記錄的一部分。有些天賦異稟者能夠看見,或是聽見其中的一部分,也就成為了通曉古今陰陽之人。而對于影子血的擁有者來說,他們不但可以聽見那個地方,其中一部分人甚至可以直接去往那個地方。”
“…為什么他們能去?”
“這個問題我也沒有找到完全可信的答案。但是聽一個接觸過那里的人說,那里本來就是影子血起源的地方。”
蔡績還想再問,院長卻只是搖搖頭。
“不要去深想那個地方。在現世之外的地方,過于強烈的意念本來就容易創造關聯。對你來說,總是想著那個地方的話,總有一天還是會去見那只黑鳥的。”
“鳥?它和影子血…”
“算是廣播站性質的東西吧。雖然擁有影子血的人進入這里也會失去記憶,但聆聽歷史的能力不會因此被抹去,最多只是暫時性的忽略而已。所以,即使是失去記憶的影子血擁有者,只要通過這條途徑釋放信息,還是能夠被引導著做事的。而且,既然不需要穿行世界的能力,所以也不一定要靠‘影之儀式’進來。如果基數足夠的話,甚至進入儀式也不需要——直接讓夢鄉的主人自己憑著喜好抓取進來就可以了。像這種方法滲透進來的人,我想要甄別出來也非常棘手。”
怔怔地聽著院長的話,蔡績一時間什么想法也沒有,只是想到原來院長口中的“病人”就是這么一回事。然后,當他的視線和院長望過來的目光相觸時,答案突然落進了心里。
“這就是我的…病,是嗎?”
“就是這樣。”
聽到最后的診斷,他呆呆地想了一會兒,然后干巴巴地笑起來。
“搞半天,我才是這個地方的癌細胞嘛。”
“談不上這種話。就算是把你們這類被觸發者都形容為病毒,你也只是危害最輕微的毒株而已。和最初的幾個相比,差不多算是人畜無害的程度了。”
鬧不清對方究竟是在夸獎還是在貶損,蔡績只好自己低下頭不說話。院長卻又抓起那個裝著銀白小刀的皮袋子。
“剛才把你們籠統地稱為影子血的擁有者,這是很不嚴謹的說法。只是因為形式相似,才姑且就把它稱作是‘血’。和我們認知里的血液傳染病完全不同,單純得到這種血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在最早的儀式中,這種血只能由一個擁有者傳給另一個人,而且為了發揮出最完整的效果,舊的擁有者往往要被殺死。這樣一來,擁有者的總數實際上是被限制住的。但是,你們中沒有一個是這樣合乎程序的繼承者,只是具備了一些相似性質而已——如果遇到真正的擁有者,一定要和對方保持距離。”
“真正的擁有者?”
“嗯,是有這樣的人。現在因為是我在管理這個地方,暫時還不會有問題。要是將來不再由我管理的話,情況就要你自己判斷了。所以,就算是碰到了——”
聽來只是無意中提到的假設,蔡績卻突然感到心口像被什么重物砸了一下。他脫口而出:“將來?”
“怎么了嗎?”
“將來,不再是你來管理這里?”
“這個,是有這種可能性而已,本來在我之前也曾有別的管理者,那么有一天我會被替換掉也不足為奇吧?”
“那,是怎么替換呢?”
“把管理權和象征物交出去,然后就會變成城里普通的居民,大概也不會再記得先前的事——說到底,這里是屬于夢境之主的,選擇誰做代理者也只是由它的心意而已。”
院長的聲音,聽起來并不為注定將失去的權力而苦惱。那你當初為什么會被選中呢?蔡績想要這樣問,卻又感到難以啟齒。只是稍一猶豫的時間,院長便將這個話題帶了過去。
“你還記得在遇到我以前,有一段時間完全無法和外界溝通吧?”
“…是。”
“那么,你知道在外界看來,當時的你是什么狀態嗎?”
蔡績慢慢地搖著頭。“我一定要知道嗎?”他不自覺地問,“我…知不知道有什么關系嗎?”
院長沉默著,好像在端詳皮袋中的銀白小刀。過了一會兒后她說:“我一直在尋找那個人使用影子血的方法。”
“尋道者?”
“他并不是在用正確的方法使用影子血,而是用某種方法把你們轉變為了介于中間的產物。既然是中間產物,或許還有希望把你們轉變回原來的形態——因為起初有這種想法,接管這里以后我也做了一點研究,但完全沒有進展。拋開在這里的身份不談,我所掌握的學識和那個地方的人相差太多了,恐怕連理解他們的理論基礎也做不到,所以這件事上也沒有辦法幫助你們。不過,在所有受血的個體里,每個人的反應程度也完全不同,比起被安排在其他樓層的人,你是程度最輕的類型。”
“所以,我才一個人待在六樓?”
“嗯。雖說目前還沒有病人間互相襲擊的情況,還是別讓你提前接觸到比較好。”
“可是,沒有其他和我差不多的人嗎?”
“有過的,只是都已經放出醫院了。”
難道沒有一個人愿意留下來嗎?蔡績想接著問,院長卻轉過身說:“跟我來吧。”
“回去嗎?”
“不。去看看晚期階段的病人吧。既然你已經決定不離開醫院,早晚也要知道那個夢會對你們造成的影響。”
院長又帶著他回到地面上。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她仍然把裝著切玻璃小刀的皮袋抓在手中,就這樣一路帶他來到四樓。剛剛走出樓梯間,一個陌生護士和他們擦肩而過。
與面目普通的怪指頭護士不同,她的五官鮮明而小巧,細細尖尖的臉上掛著燦笑,明明是細瘦身材,走起路時卻發出咚咚震響,動靜就像鐵鋤尖狠敲在地磚上。蔡績忍不住轉頭去看她,卻發現她也正扭頭看著自己,那張細臉上的笑容如漆畫般分毫不變。光是注視這張臉,后背就逐漸刺痛起來,仿佛正被細針一點點揭開皮膚。
院長停下腳步,對這個出現在四樓的護士問道:“情況怎么樣了?”
“今天很好呢。想看看嗎?有空就快去看看吧。”
臉上掛著怪異笑容的護士,說話時卻十分流暢自然,除了聲調稍稍尖銳,音色也婉轉悅耳,完全不是怪手指護士可比。
“她看到你會高興的。那孩子喜歡見人呢。快去吧。”
“知道了。你去處理藥房的事吧。”
直到護士消失在樓梯間,院長才回過頭來,看了看正伸手摩挲后背的蔡績。
“…今天可能不是很好的時機呢。”
“啊?”
“今天想帶你看的人,大概狀態很差。”
“可是…”
“要是以后你單獨遇見剛才的護士,無論她給你什么樣的建議,都絕對不要采納。如果不能反著執行的話,至少先找我問過再說。”
確定院長毫無玩笑之意,蔡績猛然想起自己用床單做繩子,從六樓逐層蕩落的那一晚,剛剛揉過的后背又泛起一陣戰栗。可盡管如此,他們并沒有就此掉頭,依然沿著走廊,走到了距離樓梯最遠的病房邊。在病房窗簾緊閉的窗戶旁邊,院長又站住腳步。
“就在這個窗口看吧。”
她說完這句話,窗后淺綠色的布簾便自動緩緩地拉開了。蔡績毫無準備地站在那里,從漆黑的玻璃窗上只能看見自己緊張害怕到慘白的臉。
就如同地下一樓走廊的情況,窗后的漆黑濃重如墨,走廊上燦爛的陽光也完全照不進去。如果不是剛才清楚地看見了綠色的窗簾滑開,蔡績肯定會以為窗戶內側被人涂滿了厚墨水。
他瞪著玻璃中倒映出的自己,看起來一副呆相,叫人自慚形穢。正想要說點什么緩解窘迫,窗后有一張臉從黑暗中飄了起來。
只是一張臉。圓潤、慘白、沒有表情,像個氣球般在難分遠近的黑暗里上下漂浮,甚至像飄進漩渦的花瓣那樣打起旋來。他顫抖著眨了一下眼,那張臉就已經貼到了窗戶上。平整的、毫無縫隙的、像畫一樣貼在玻璃平面上,眼眶里沒有眼珠,只是兩個深邃的洞窟,從中發出一陣陣令他暈眩的喊聲。
去找去找去找去找去找去找——
細長的銀白小刀從他身旁插進窗內。刀身輕盈地點破玻璃,扎進面孔正下方的黑暗中。那黑暗里的喊聲立刻變成了幾乎要震碎他顱骨的嚎叫。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他捂著腦袋慘叫起來,眼前的世界陡然崩裂了,只剩一團血紅的閃電在眼前舞動,直劈進他的腦袋里,連腦漿都被烤得焦臭發黑。接著則是身體融化的感覺,在燒紅的鐵針上打滾,被冰做的尖刀剝皮——他以前有過這種感覺,這正是他第一次在醫院外見到院長時的感覺。可這一次又不同了。他感到這恐怖的疼痛如同聲音一般,是從外部被拋到他身上來的。是從窗后那兩口深井里射向了他。那窗后的東西、窗后的東西——
不知道過去多久,他才有了知覺,意識到院長正在后面扶著他,不讓他從窗口倒下去。他的臉上全是濕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只能掙扎著喘了兩口氣。
“緩過來了嗎?”院長在他背后問。
蔡績沒有辦法回答。他的喉嚨好像已經燒爛了,眼前全是蠕動的光團,什么也看不見。要不是能感覺到院長的手正撐著他的后背,他簡直以為自己又回到那場噩夢里去了。
“能自己站住了嗎?”
“讓我…緩一緩…”
“既然能回答問題了,應該就沒有大事。這個人聆聽的天賦要比你強得多。所以,失控的程度也遠遠超過了你,甚至可以迫使你聆聽她的聲音。這也是為什么你們一定要遠離真正的受血者。”
聽著院長平靜如常的聲音,疼痛與灼燒感終于慢慢褪去。他終于又能看見窗后的情形。再也沒有那不見底的黑暗了,綠窗簾后的房間一目了然——
只是和六樓布置一模一樣的普通病房而已。也是素凈溫和的淺綠色墻面與地磚,空氣出奇得清透,越過對面墻壁的窗戶能看見茜紅色的晚照。
在病床靠近走廊的一邊,坐著的是個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的病人。乍眼看去時,那張圓圓的,容易顯出惶恐和呆笨的臉讓蔡績想到了小芻。可她當然不是小芻,因為這是個女孩,至少大半個身體還是女孩,還穿著一套帶有卡通兔圖案的睡衣。然而,從褲管里伸出來了卻不是雙腳,而是一灘凝固了的黑暗。那黑暗薄得很像影子,但總叫人覺得是有實體的,并且形狀也和影子的主人毫無關系——如被凍在地上的黑色油脂,邊緣還有一道明顯的裂痕。女孩的面孔正對著他們,那張臉曾經漂浮在黑暗中,從眼眶里發出恐怖的呼喊,如今卻完全靜止了,好像她的靈魂并不在其中。
看著這樣的一幕,最初的恐懼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則是說不出來的悲傷。
“她…”
“她是最嚴重的那種病人。本來,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就是最容易聽到夢境之聲的,在找到她時也已經耽誤了太多時間。雖然試過像之前叫醒你一樣喚醒她,但是如你所見,只能控制到這個程度了。”
蔡績回過頭去,看見院長就站在他斜后方,目不轉睛的注視著窗后的女孩。她的眼睛如嵌入烏木的玻璃珠,在黃昏下散發出淡淡微光。
“剛才的,是什么?”
“是她的影子。被聆聽到的東西占據意識時,她的身體也就被影子占據了。這就是你們失去知覺時的形態。不過,當時你要隱蔽得多,是在虛實之間移動的。對于她而言,已經發展到最后階段了,反而沒有隱藏的必要了。”
就這樣聽到了關于自己的真相。蔡績呆呆地想了一會兒,然后問:“你是怎么把她變回來的?”
“借了別人的一點天賦而已。另外,這個東西也會起作用。”
院長仍然凝視著窗后,手中卻舉起那把銀白小刀。
“這是它的第二種作用。對于絕大多數的門扉之物,它在虛實世界的作用是不同的。但唯獨對于影子——無論在哪一邊都是斬影斷邪之劍。正因如此,才會被山愿之子的國度視為禮器。你自己想想看吧,如果之前拿著這把刀胡鬧的時候,不小心切到你自己的影子,現在也不會比病房里這個人好多少。”
蔡績訕訕地往旁邊挪了一步,剛想要說點什么,院長的眼眶漸漸變紅。他張大嘴巴,看見兩道血線從她眼中滑落。
“…喂!”
院長閉上眼睛。窗后的綠簾又重新拉上,像結界般嚴密地遮擋住病房。她用手背擦著臉頰說:“最近事情太多了,有點用眼過度而已。”
“都已經流血淚了!”
“常見的事。隔壁的病房是空的,柜子里有紗布,去幫我拿一下。”
蔡績扶著她去了隔壁的空病房,從柜子里找到了袋裝紗布片。他忐忑地看著院長接過紗布,閉著眼睛擦拭眼底。
“不用大驚小怪的,只是正常的疲勞警告。休息半小時就差不多了吧。”
正常嗎?蔡績一邊發呆一邊想,他的生活早就和正常無關了。而就像是聽見了他的心聲,院長繼續閉著眼睛說:“這就是你從今以后要面對的東西了。如果你不想離開醫院,忘記這里發生的一切,那么就必須要一直抵抗這種變化。直到這座城市終結,或者你的意識終止為止,都要和夢里那個聲音,還有其他影子的聲音斗爭下去。”
“我也會變成那樣嗎?”
“是有這種可能的。確實你現在表現出來的癥狀很輕,也沒有什么聆聽者的天賦,但既然已經夢見過黑鳥,就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我在的時還可以幫忙,不在的話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蔡績短暫地出了一會兒神。他想到院長似乎總是若有若無地說起會被取代。可是,如果有一天院長也不在了,新的管理者會拿他怎么樣呢?
“其他和我一樣的人,沒有誰留在這里嗎?”
“能治到你這種程度的話,大體上都會在觀察期滿后離開。畢竟病房也不是什么度假勝地吧。”
“不是…沒有其他人跟你干活嗎?”
“這個倒是沒有呢。說實話,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院長微微睜開一絲眼睛,仿佛帶著點神秘的笑意。然而很快又緊緊地閉上,還用紗布按在眼上。
“…該請假了。先請個一兩天吧。在這期間你就不要再動自己不知道的東西了,也不要去其他樓層。雖然有人的病房你是進不去的,被特別刺頭的護士逮住也很麻煩。像剛才遇到的那一個,要是你敢嘴上同意的話,她可是會把你直接丟進那個病房里的。”
蔡績瑟縮了一下,干巴巴地笑了兩聲,又忍不住說:“那個女孩,有點像小芻。”
“長相嗎?”
“主要是,氣質。感覺像是容易被欺負的人。是不是這種人比較容易惡化呢?”
“說不好。我沒有發現性格方面的顯著影響。”
院長輕輕地按了兩下紗布,然后說:“小芻不在這里。”
“他還沒有被你發現…”
“不,我以前也告訴過你的,小芻并不在這座城市里。”
“真的嗎?”
“從你第一次提起他時,我就已經開始找符合描述的人了。按理來說,有這么詳細的信息,是一定能夠找到的。既然沒有,就是他沒有進入這里。你所提到的小芻的陰魂,或許只是那個人留下來的某種數據記錄而已。”
“那,他是被那個人殺了嗎?”
“你覺得那個人會殺小芻嗎?”
“他不是也害了那個女孩嗎?”
院長微微搖頭,又繼續按住紗布不動。
“對他來說,那只是小白鼠而已。為了研究癌癥,就去抓一些小白鼠植入癌細胞,這是很普通的做法。但是,無緣無故把一只健康的小白鼠殺死,這是完全沒有意義的行為。而且你應該也察覺得到,小芻很喜歡那個人。在這種情況下,那個人對他另有安排也不是沒有可能。”
“…是說,不殺他也沒有把他放走嗎?”
“我已經調查過一段時間了。包括你說的舊船廠,也已經派人去搜查過,并沒有找到尸體。小芻的舊家附近,還有你以前工作的地方,都沒有出現類似的人。所以我在想,既然小芻對自己的世界失望了,那個人或許會把他送去別的地方。像是他自己的故鄉,或者山愿之子的故鄉。”
院長到底是真心想這么說,還是在安慰自己,蔡績無從分辨。他甚至沒有去想院長是怎么調查現世的,而是想象著小芻在山愿之子的世界里怎樣生活。如果那個地方真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小芻會變得比在老家高興嗎?想著想著,眼睛又不爭氣地濕潤了。
“你確實是很愛哭。”
“我可不是冷血殺手。”蔡績有點哽咽地說。
“你不是很愛看那種電影嗎?應該也是血腥類型的吧?女殺手從高處墜死之類的情節,還是說沒有拍落地后的樣子?”
“你說什么啊?”
蔡績一頭霧水地望著她。院長有點難受似地仰起頭,按紗布的手輕輕揉動著。
“是你自己講的吧。曾經有個奇怪的客人和你一起看了日本女殺手電影,先說那個女殺手像美人魚,又說某個人會和電影女主角一樣摔死。”
這下,蔡績忍不住大笑起來。完全沒有想到院長竟然會把他當時的轉述理解成這個樣子。到底算哪一邊的問題可真不好說。
“不是摔死的啊!根本就是不相干的兩回事。你沒有看過那個電影才會這樣想的吧。”
“女主角不是摔死的嗎?”
“是被仇人的女兒刺殺的…我從頭開始說,是有一個壞蛋殺了女主的父親,女主長大后就親手殺了他。結果這個壞蛋的女兒明明沒有得到什么父愛,還是堅決要給壞蛋報仇,就在最后趁著女主失魂落魄的時候把她刺殺了。女主的名字叫雪姬,所以被刺后也是死在雪里,和摔死之類的沒有關系,這個大概是講冤冤相報…”
說到自己喜歡的電影,他不免有些興奮,可是話剛說到一半,在目睹院長的表情后,他的聲音卻慢慢地停了下來。
“怎么…了?”
院長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她的眼睛已經睜開了,靜靜地望著窗外的落日,臉上是一副既像頓悟,又像絕望的表情。就連按眼睛的紗布從手中掉落時,她竟然也毫無知覺。
“雪姬。”她低聲說。一道血痕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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