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只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坐了半天就走了。他和上午在公司的幾個主管都打了招呼,客套地聊了幾句閑話。對于他無故消失的這段時間,沒有人表現出特別的好奇,即便是熟人也只是笑著問他旅行是否有趣,也許是南明光事先打了招呼的緣故。
他也去找了樓下的財務部,可碰巧幾個內控部門的負責人今天都不在,因此沒人能跟他討論那份在雷根貝格時看見的項目評估報告了。他回到樓上,找到以前歸他使用的辦公室,發現他的東西果然還全在里頭。室內當然還是干凈的,只是桌上的復合式筆架難免沾了點灰。他心不在焉地用紙巾擦了擦,從最底部的便簽堆里找到半盒自己的名片。
這名片估計已經是三四年前的了,因為上面用的頭銜還是銷售部副經理,而南明光早就叫他換到行政部去熟悉管理制度了。他奇怪自己怎么還沒把這些廢名片扔掉,直到想起來那時他們正在為周妤的事情搞得焦頭爛額。當他不得不聯絡各種各樣的關系去尋找周妤時,遞給別人的還是這盒舊名片。于是他在垃圾桶邊站住了,又轉身把它放進了抽屜里。他是再也不會用這盒名片了,可是就像他不愿意賣掉那輛舊車,如果他親手把這些舊名片丟掉,那就好像是他自己丟棄了那段時光。
總有一天這盒名片會自己失蹤的。他撕下便簽紙,記下要重印一套行政部或財務部頭銜的名片,取決于南明光的意思。不過今天他不想再去找南明光了,后者把他叫來就是為了讓他調整調整心情。他犯不著表現得太積極。等簡單整理過一遍辦公室,把所有雜物都放到了最讓他滿意的位置上,他才坐在墻邊的小沙發上玩起手機。
俞曉絨認識的漢字很少,因此他們幾乎不用聊天軟件交流。他給周雨發了幾條消息,問他是否已經起床去了實驗室,或者還有時間能在下午跟他和俞曉絨出去吃頓飯。周雨沒有回復,他就又琢磨起莫莫羅那神秘難測的去向。自從羅得那一夜后,莫莫羅徹底沒了消息。一個永光族想必不會遇到什么人身危險,可莫莫羅不會真的把手機丟了吧?或者是處在一個沒法充電的地方?他有點后悔沒在莫莫羅離開以前給他配一個太陽能充電器。正當他搜索著是否有專門為手機充電而設計的太陽能裝置時,辦公室的房門被人敲響了。
“進來。”他放下手機,站起來回到辦公桌前。
進門的是個大約二十五歲上下的年輕男人,穿著件帶淺紋的藍色襯衫,一頭很精神的短發,臉上掛著令人愉快的笑容。羅彬漢打量他第一眼時就把他當作了新人——兩年前常來跟他聯絡的行政助理是個三十出頭的女人,辦事效率很高,特別擅長處理大型會務,早晚會被南明光調去更有用的崗位。眼前這個新人估計很難有他前任那樣老到的經驗,不過看著倒是挺活潑,沒準是那種人緣極佳的類型。
“小羅總,”那年輕人說,“好久不見。”
這下羅彬瀚開始分外仔細地打量他。那高高瘦瘦的個頭與討人喜歡的笑容總算讓他想起來一個名字。“陸津?”
“還記得我呀!”對方笑著說,“聽南總說你出國旅游去了?”
羅彬瀚稍稍在座位上直起身體,示意對方在他對面坐下:“你跑行政來了?自愿轉崗了?”
不同于真正新人常見的緊張寡語,陸津這個人頗有幾分自來熟的天性。他爽快地跟羅彬瀚說起自己在去年的部門評估里被從銷售部門調來了行政。時不時看中幾個尚無資歷的新人來換換血,這就是典型的南明光的風格,而他挑出來的人也往往頗具個性,有時甚至引起爭議。不過,羅彬瀚對陸津的印象不錯,作為校招時錄取的實習生,他身上沒有應屆生常常帶有的莽撞或沉悶,既能給人一種坦率而爽快的印象,辦事又很周到,腦筋也轉得快。像這樣一個人被南明光挑中是不足為奇的。
“這邊干得怎么樣?”他用打趣的口吻對陸津問道,“還是銷售更有趣些?”
陸津依然笑著說:“在哪里不都是學習嘛。”
“你現在主要做哪一塊?”
“現在算是在齊經理手底下,主要是弄績效考評和會務,有時也跟南總的項目。不過南總那邊的活兒現在歸他自己的行政秘書處理了。”
“啊。”羅彬瀚說。他開始明白南明光為何要叫這個人來見自己。果不其然,陸津也帶著了然的笑容說:“今后還要麻煩小羅總指教了。”
“客氣了。”羅彬瀚說,“都是熟人了,別那么拘著。什么時候我請大伙兒出去吃頓飯?”
“那好啊。也讓新同事都認識一下小羅總。”
他們又接著客套了幾句,直到羅彬瀚問起他現在的聯系方式。陸津便拿出手機,把羅彬瀚的賬號從主管通訊錄群組中拉出來,單獨設置為一個置頂的分組,又在這個聊天界面里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發了過去。
“如果您有急事就打我電話,”他利落地說,“平時公文和會務有需要也是找我。”
羅彬瀚斜靠在椅背上,從聊天框里發過去一個笑臉,心想這人的的確確是被齊妮娜教出來的。他也按照該有的禮儀跟對方相視微笑,緊接著裝作無意地看了看時間。
“不早了。”他說,“我下午還得出去處理點事,馬上就要走了。現在你們辦公室里有幾個人?”
“齊經理帶了幾個人出項目,今天算上我一共留了八個。”
羅彬瀚從手機里轉了五百元過去。“下午茶我請了,”他從位子上站起身,“改天再請你們吃飯。”
陸津替他開了門,又一路送到了電梯口。羅彬瀚跟他有說有笑地道別,然后下了停車場,面無表情地鉆進車里,開始給周雨打電話。回復他的是無法接通的自動語音,估計對面的人已經進了實驗室。他盯著方向盤看了一會兒,終于發動引擎去找俞曉絨。
他本來已經計劃好要在周雨家大戰俞曉絨,一舉清算他們的恩怨。可當他真正用周雨給的鑰匙打開房門后,那股亢奮的興頭早已經消失了。俞曉絨正坐在客廳里,把腳翹在茶幾邊上,埋頭讀著一本英文期刊。當他走進門時,她便無所畏懼地抬起頭,擺出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
羅彬瀚悶悶地瞟了她一眼,又環顧整個客廳。屋里秩序井然,整潔如舊,并不像被大型獵犬挖地三尺地搜查過。“你看什么呢?”他說,“周雨買的醫學期刊?你看得懂嗎?”
俞曉絨合上手里的刊物。“他同意我看的。”她答非所問地回應,已然進入備戰狀態。羅彬瀚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今天已經才思枯竭,連一句無聊的俏皮話都想不出了。
“我們之前明明說好的。”他走過去坐下,“要對別人講禮貌,絨絨。”
“我可沒做不禮貌的事。”俞曉絨不悅地回答。
“你都把人家的房子占了,”羅彬瀚指了指房門,“把主人趕到我家里去了。你覺得這合適嗎?”
“是他自己要走的!”
“不是因為你對他說了什么?”
俞曉絨的臉因惱怒而微微泛紅。她堅決地說:“我不過問了他幾個關于你的問題。”
“然后呢?”
“然后他就說自己有急事要出去。他還讓我自己決定要住在哪兒。”
羅彬瀚狐疑地打量著她怒氣沖沖的臉。他從來不把俞曉絨看成是不打誑語的君子,可她這頓脾氣看起來還挺像一回事。而且他也想不出俞曉絨為何要在這件事上撒謊。
“好吧,”最后他決定先不追究,“但你找周雨問關于我的問題?你干嘛不來直接問我?”
“因為你只會糊弄人。”
“我可沒有在正經事上糊弄過你。”
俞曉絨揚起下巴,對他表達出嗤之以鼻的態度。羅彬瀚干笑了兩聲:“有些事不是你這個年紀該知道的。”
“比如?”
“沒什么好比如的。”羅彬瀚堅決地說,“你一個人住在這兒可不行。今晚你得跟我回去。”
他以為這必定要引起新一輪的爭論,但這一次俞曉絨意外得好說話。她干干脆脆地答應了,不禁讓羅彬瀚懷疑她是否把周雨家中的每一條地縫都檢查過了。
“說到這個,”他若無其事地問,“你對周雨怎么看?”
“你為什么這樣問?”
“沒什么,沒什么…就隨便問問。”
俞曉絨盯著他猛瞧。“你難道還不了解自己的朋友是什么樣的人?”
“就想問問你的看法嘛。”羅彬瀚說,“你總不能無緣無故想往他家里跑吧?”
“我聽說他是個醫生的兒子。”
“你現在又想學醫了?”
“我想看看一個醫生的家里究竟是什么樣。馬爾說他們會在床邊放一堆骷髏標本。”
“胡扯!”羅彬瀚說,心里卻偷偷摸摸地松了口氣。這下危機被解除了。他高興地發現俞曉絨是對死人而非活人感興趣。可俞曉絨依然用十分銳利的目光盯著他,不依不饒地問:“你覺得我為什么要來這兒?”
“因為你想看骷髏標本呀!”羅彬瀚說,“下午咱們出去逛逛街吧!我要去買幾樣東西,也給你買點衣服吧。你中飯想吃點什么?”
俞曉絨還想說點什么,但羅彬瀚看了一眼時間,立刻表示自己已經餓得兩眼昏花,一秒都不能多等。他催著俞曉絨收拾好背包,然后開車直奔鬧市區。這還是俞曉絨頭一次來梨海市,盡管有點措手不及,羅彬瀚還是覺得自己有義務給她留下點美好的印象。他想先找一家迎合俞曉絨喜好的西餐廳,比如西班牙菜或德國菜,結果俞曉絨卻選中了一家平平無奇的麻辣燙。
“那個可是熱菜。”羅彬瀚提醒道,“沒有冷盤。你能吃嗎?”
“我不怕燙。”
“你就不想吃我做的熱菜是吧?”羅彬瀚氣憤地說。他把西裝外套和領帶甩在車上,滿懷怨恨地跟著俞曉絨鉆進那黑乎乎的店面里。店里甚至沒有空調,熱得簡直像在蒸桑拿,于是要不了二十分鐘俞曉絨便不再嘴硬,打著吃飽散步的名義逃進了冷氣森森的商場里。
他們漫無目的地亂走,隨便看見哪家店都要進去逛一圈,捏捏架子上的玩偶,敲敲琴行里的編鐘。當他們溜進電玩城時,俞曉絨的個頭與氣質便起了作用,根本就沒人把她當未成年。她保證回去絕不告訴她媽媽,羅彬瀚才肯讓她玩了幾把賽車游戲。這也是有代價的,因為俞曉絨只帶了兩三套換洗的衣服,她只得同意他們等下得去多添置幾件,以免天氣改變時無衣可換。
“你到底打算在這兒待多久?”羅彬瀚在她挑衣服時問,“你總不能三個月都不去上學吧?”
俞曉絨假裝沒聽見,一頭鉆進了試衣間里。羅彬瀚無可奈何地等在外頭,心想她媽媽總不會坐視她長期逃學。他甚至都想不通俞慶殊怎么會同意她跑到梨海市來。
他們買了三套輕薄方便的夏裝,還有兩件適合降溫時穿的外套。經過運動用品店時,羅彬瀚瞧見對面的櫥窗里有兩只貓正在嬉鬧。他想起自己計劃要買的東西,于是停下腳步,走進店里詢問是否有給大型犬用的籠子。
“你要買籠子關什么?”俞曉絨問。
這時羅彬瀚已經做好了決定。李理的建議有她的道理,而周雨這一整周又不在家,因此他注定要把菲娜留在家里,跟俞曉絨共度假日時光。
“我養了只寵物。”他吞吞吐吐地說,“蜥蜴。”
“我從沒聽說過用鐵籠子關蜥蜴。難道不該用缸嗎?”
羅彬瀚覺得菲娜并不會在意這其中的區別,而且要立刻買一個像鐵籠子那么寬敞的玻璃缸也并非易事。他含糊其辭地表示自己養的是極為罕見的特殊品種。
“什么品種?”
“說了你也不知道。”
俞曉絨沒有再問了。但羅彬瀚肯定她心里一定計劃著要查清這件事。他訂下一個大籠子,順便還買了一堆寵物玩具與肉類零食,準備試試這些東西能否讓菲娜原諒他的籠養計劃。等店主記下地址,約定好晚上把所有東西送貨上門,他們又去電子城買了只新手機。他還企圖給俞曉絨買一個特別好笑的手機殼,上面印著只擺臭臉的獵兔犬。俞曉絨追著他一路打出了店門。最后他們越走越偏,終于在一家街角的咖啡店里坐下歇腳。
這家店裝修得很雅致,每個靠窗的座位都用花草盆栽做視覺的隔斷,因此起初羅彬瀚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俞曉絨卻總是不停地左右打量。“怎么啦?”羅彬瀚問她,“看什么呢?”
“為什么坐在這兒的都是年輕男女?”
羅彬瀚再把周圍的客人仔細瞧了瞧,發現俞曉絨說得不錯,幾乎每對客人都是一男一女。他甚至沒見到三個人同桌的情況。不過這兒的氛圍本來不像商務型咖啡館,只有逛商場的游客會坐進來。即便如此,他也得承認這個情形不大常見。
“正在搞什么情侶優惠活動?”羅彬瀚猜測道。他突然也覺得有些尷尬,畢竟他是那個帶頭走進來的東道主。帶著俞曉絨這個稚氣未脫的丫頭坐在這兒,別人會怎么揣測他呢?好在大部分客人都不怎么關心別桌的事情,即便有兩三個人悄悄打量俞曉絨那頭暗金色的細卷發,也會迅速在俞曉絨毫不掩飾的回望里退縮。
“這些人不像情侶。”她奇怪地說,“他們在干什么?”
“怎么不像情侶”羅彬瀚說,“別老瞪著人家看,怪沒禮貌的。”
他叫來服務員,要了兩份咖啡和甜點,想休息半小時就出去,再到兩百米開外的花鳥魚蟲市場去瞧瞧是否有合適的缸。他已經想好要弄一個水缸放在客廳里,鋪上大把水草和孔石,再放幾只青鳉進去,就可以成為米菲完美的藏身之所。那食人族可以躲在水底的石頭縫隙中,吃他平時投下去的碎肉與蟲飼料,還能順便在他出去上班時幫忙監視俞曉絨。把米菲藏在水里就像是藏木于林,除了要三天換一次魚的風險外,這可比李理提出的辦法高明多了。
羅彬瀚頗為自己的狡猾而得意,但很快就聽見隔壁的一對男女在說話。他們說話的音量并不大,只是羅彬瀚控制不了自己的聽力,他清楚地捕捉到這兩個人在那里十分拘謹地自我介紹,小心翼翼地探問對方的喜好和工作。他一下就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于是轉頭環顧了一圈店面,發現收銀臺的咖啡罐前擺著兩只小小的丘比特瓷偶,還有一個貼著二維碼的立式牌架,頂部用彩筆畫著花體的“心動有約”四個字。
“哦…”他喃喃地說,“難怪。”
“難怪什么?”俞曉絨問。
“我們闖入了戰場。”羅彬瀚壓低聲音說,“別多問。咱們吃完了就跑。”
他們果然像兩個餓死鬼那樣狂炫蛋糕,隨即在一對對枯坐的男女面前揚長而去。羅彬瀚不知道旁人怎么解讀這一幕,他自己心里卻感到一股煩悶,因為想起了南明光派給他的周末任務。其實他可以拒絕,拒絕一次,兩次,三次…直到拒絕的成本變得過于高昂。但是那樣有什么意義?這件事有什么值得如此去奮力反對的?他也找不出一個足夠強力的理由。這件事的無意義并不超過他平時所做的其他事。
“你怎么了?”俞曉絨敏銳地問。
“沒什么。”
“你的樣子不太高興。”
羅彬瀚無法同她解釋這是為什么。他知道如果自己告訴俞曉絨,她會說既然他不樂意就別去。而如果他說這件事沒法輕易拒絕,俞曉絨只會認為這是鬼扯。拒絕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先找到提出要求的人,然后張嘴說不。
“大人每天都有不高興的事,”他只能牽著她的手說,“工作上的事和生活上的事。你媽媽每天至少有十件不高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