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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0 燈內若蟲的起源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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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執行人覺得很有趣,如果可以這樣形容的話。

  他對這件事了解得比雅萊麗伽更多,因為影子特別擅長打探。他又深深地望了雅萊麗伽一眼。在這段時間里,他的喉嚨奇妙地變得靈巧起來,然而他卻感到自己的存在正變得模糊不定。他正要從這個逐漸變得合理起來的世界上消失。他滿不在乎地左右扭動腦袋,從多個角度端詳火光中的那張臉。他對侮辱沒有感覺,很早以前就沒有了。

  你可太矮了。他輕飄飄地說。菜貓。小型貓幼崽。你跑來這種地方是為了找媽媽嗎?

  那片紅紗般的火飄過他的眼睛,一些模糊的記憶被喚醒了。執行人有許多關于火的記憶,大部分是關于事物的毀壞與消融的。不過這一次他沒有想到那些,艷麗繽紛的火勾起的是他愉快的記憶。他想到了某個時段的云彩,某個高處的位置,細細長長的樹枝打著卷,在云層低處像是用細筆勾出的符號,某個像旋律似的說話聲音——那些云就像彩色的羊,是不是?我覺得它們很像,你會想到什么呢?

  他想要回答那個聲音。但是他不能記起來了。他感到自己確實已經作出了回答,但回憶里留給他的是一段仿佛石頭摩擦般的粗礪雜音。這是他丟失的東西。他不記得為什么,但知道自己已經沒法把具體的事回憶起來了。那是被拋棄的,不,應該是被交換出去的東西。那些記憶都給影子帶走了,交給了別的什么人,因此他是再也找不回來了。他能記起來的只能是被挖剩下的邊框,那些無關他自己的部分。不過,即便是無關他自己的部分里也有許多重要的事。重要得足以叫他對眼前的情況產生困惑。

  那張臉他是認識的。至少,他認為他是認識的。主持人的容貌具有許多標志性。可是他不認識眼前這個形象。這是件奇妙的事,一件在他無所知覺時發生的變化。這是沒什么值得反抗的,因為當他能站在這里時,那就說明巨大的變化早已出現了。現在還能說這是變化嗎?不,變化已成為了事實,而他所知的一切才成為了變化。一些變化的可能性。他的過去只屬于他自己了,老朋友,那還能說是安然無恙嗎?

  執行人聽見一種幻響。一個帶著深沉卷音的貓叫。這個聯想也叫他覺得很安慰,盡管說不上是為什么。他還想再思考一會兒,琢磨琢磨那張臉的問題。可是時間已經不能容許了。他在最后朝著地上看了一眼。

  那個漁夫的仆從正望著他。她長得那么具體,太像是獨立心智動物,而頭上的角對他而言也是個稀罕玩意兒。如果不是影子已經潛伏進她的心靈,把那些秘密統統都竊聽了過來,執行人幾乎不能確定她真的是一個仆從。她的手還搭在那死人的肩膀上。那人的確是死了,影子小徑上有他徘徊的回響。他聽見了亡魂生前的遺憾,不管是關于過去的記憶還是未來的期盼。那些東西他在過去聽過無數次,而既然他已經完全失去了睡眠,也不需要食物保持軀體的活力,他當然不會為此寢食不安。

  這死人是被他殺的。他平靜地想到。他不記得具體的細節,因為消滅靠近他的生命用不著任何記憶。但是當影子小徑上出現那死人的聲音時,他仿佛又聽見一只貓的長長嘆息。他分外仔細地想去捕捉,但是卻聽不見貓的聲音了,只有影子喃喃不斷的傾訴。

  我當然服從您。影子說,聽起來畢恭畢敬。基地是怎么一回事呢?影子用稚嫩的聲音問。感謝您的指導。是的。我解決了目標。是的。對的。我殺死了威脅。我明白。我知道了。我會為您看管那東西的。我會注意一切可疑的人。當然,我關心您的安危。如果出了任何事,請務必叫我知道。

  零零碎碎的話語太多了。執行人在漫長的過去里學會了怎樣聆聽影子,怎樣從眾多的回響里挑出他想聽的那一個,但是他卻沒有多少耐性這樣做。他傾聽這死人是為了找到貓。那只總是狡猾地躲在他注意力邊緣,但卻時不時發出一點動靜的貓。具體怎么回事他已記不清了,不過貓的確挺重要的,千真萬確。他還在找貓,繼續聽著那死人的絮語。

  他不喜歡這個死人,因為話太多。有些影子的回響非常簡短,只有一兩句話,甚至一兩個詞,要么就是一聲涵蓋全部的嘆音。像這樣簡短的回響可能是因為主人并沒有死,只是不小心忘了些東西,讓它們順著夢的縫隙落到影子的國度去了。還有的則的確是死了,然而生前沒什么可傾訴的,沒什么會失落的。執行人喜歡這兩種情況。他不喜歡死人啰啰嗦嗦地說很多。可惜的是,大部分死人都有一屁股沒能了結的事,要從剛出生不久說到斷氣前最后一刻。執行人還特別擅長聽這些瑣碎事,不懂得如何過濾和篩選。因此他只得照單全收,聽那個死人不停地說下去,說到被殺死前的那一刻。執行人想在這些噪音里找到那只狡猾的貓的動靜,但是卻一無所獲。

  ——你肯定會千方百計克扣的。那影子說。你的舊情人全都被你傷透了心,是嗎?你打算給我點什么?

  死人影子的輪廓開始涌動。從他胸前飄出小小的一團黑煙,變幻成另一個巴掌大小的人形,圍繞著死人影子來去飄飛。那小小的人形也在說話,盡管扮演的是另一個角色,用的還是那死人自己的聲音。因為這是一個幻想,一個渴望,執行人同樣見得多了。

  我對他們總有公平的回報。那個從死人影子上分出來的小東西說。一套得體點的衣服。一些漂亮的紋身貼。一點點消遣和助眠用的煙草。一個刻成你前主人模樣的打火機,讓她溫暖你的心!

  小小影子有點刻薄地笑了起來。可是死人影子洋溢著高興。高興與失落。這一切全被執行人觀察得清清楚楚,因為影子是不能隱藏真實想法的。他無動于衷地聽著,為沒有找到貓而不滿,但是有個詞勾起了他的回憶。

  如果這死人想要,他倒可以給點什么的。執行人想到。他不懂得憐憫和愧疚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既然他恰好有那樣東西,他可以試著和死人交換。公平交易是件很自然的事。他以前也做過,不記得是從誰那里換到了一張票。于是他把手伸進衣袋里,把他僅有的幾件財產找到,取出他碰巧擁有的那個東西,把它丟到死人的胸膛上。他同樣不記得這東西的來源,不過知道它肯定很重要。放在過去他也許不會愿意做這筆交易,不過此刻不要緊了。他很快就帶不了任何東西了。

  拿去吧。他說。我們成交。隨便你給我什么回報。

  在影子小徑上喃喃絮語的亡魂終于安靜了。這只是暫時的。因為已經死去的聲音和幻影永遠也不會真正地滿足。它們得到的只能是一次又一次的安慰。可是,現在,這點安慰在執行人看來也暫時夠用了。

  他還有別的事得干,因為他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畫像。那張畫勾起了他的另一個回憶,同時也給了他一個好主意。是的,這會是一個很好的主意的。如果那臺機器沒有藍本,它就會進行隨機的創造。可是如果他在這里頭做點什么,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在執行人找到那個漁夫的仆從以前,愛好打探的影子已經探查出了許多事。執行人能感覺到機器的運轉,他還知道啟動它的人是怎樣要求的。那要求經過了某種算計,才能叫他在這短暫的時刻里得以思考。那要求必須和他過去所做的要求互不沖突,因此他的殺戮被暫時性地叫停了——程序掛起——這個詞從他殘缺的記憶里冒出來。

  他還知道在這里的另外幾個人是怎么想的。不是全部的人,不過有一個人曾經響亮地說出自己的愿望,并且被影子偷偷記了下來。那愿望是…純潔的,他本能地用上了這個詞。純潔的愿望是那種機器最樂于實現的愿望,因此這臺機器也在飛快地改造自身。這種改造是不確定的,而他認為擁有寂靜林之主的相貌是一種榮耀。不止是榮耀,而且也是祝福。那代表的是賦予生命的女神,那會…讓事情變得很有意思。

  那么就別去浪費時間。來吧。說干就干。

  執行人抓著那張畫。他感到自己正在消逝,他就要在這真實的歷史里化為從未存在的虛無了。因此他放棄了理會那個火與光鑄造的幻象,只是在退入幻象深處前沖對方咧嘴一笑。那幻象沒有追蹤他的意圖,他知道的,那幻象打算做的是保護漁夫的仆從。執行人覺得這也是怪有意思的一件事——竟然保護漁夫的仆從。

  我記住你了,菜貓。他說。我不認識你,不過如果你的確和主持人有什么關系,沒準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沒準。可能。說不定。但是誰知道呢?執行人不再考慮這件事了。他沿著影子的小徑走向深處。在變幻不定的萬象中,他同樣什么也瞧不見。可是他能知道影子看見了什么,聽見了什么。影子為他指出鈴聲回蕩的位置。它們竊竊地為他描述:鈴在旋轉,內側和外側反著轉,速度快得沒法衡量。

  它是被那個心里想著山洞和妹妹的男人啟動的,現在正干著和影子們差不多的事——它在偷聽周圍所有人的愿望。就連執行人的愿望也已經被它聽去了,一點隱瞞的辦法都沒有。這種找出真實的本事也和影子很像。

  但它還能做影子們做不到的事。執行人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它在編織什么,在協調什么,在改變整個圖景的模樣。它在這兒嵌上本不該有的圖案,又在那兒拿走原本存在的圖案。這些增增減減到底有多少,執行人卻無從知曉。他還沒本事干擾它弄這些事兒,因為他和其他所有生命一樣,都不過是這織錦上最纖細的一根絲線。他可以看到有些絲線在何處開始,又從何處中斷,然而他卻無法看清圖景本身的樣子,更沒法曉得它原來該是什么樣子。不過那不要緊,是什么樣的圖景都不要緊,因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圖案最后的樣子:那就是所有的絲線都被剪斷,而圖景也終于織完的時刻。

  執行人不再往前走了。他已經感覺到了危險,這臺機器不愿意讓任何帶愿望的東西靠近。它會給他制造障礙的。于是他垂下手,讓影子如掠食的魚般跳出小徑,吞走了那張印著偉大君主形象的紙張。他讓影子回到自己的國度去,從那里繞過所有的幻象與危險,然后抵達無限之鈴的面前。他命令影子把畫像展示給機器看,全方位地展示,然后——他不太清楚該怎么做了,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正規地用過那東西。最后他讓影子傳達他的意思,要求機器變成畫像里的那個人,或者干脆把畫像卷成細條,順著那鈴的外殼孔塞進去。反正那總得有一個奏效。

  拿出你的本事吧。他在想象里對著寂靜林之主咕噥。難道你不是理莎法最小的那個姑娘?你不是真正掌握著生的權力的那一位?給這臺機器找點樂子吧。不過,他幾乎是本能地給予補充:這只是一個建議。建議而非請求。他不愿意為此而向寂靜林之主付出點什么。

  于是影子就這么過去了。跨越無窮的事項之海,去把他寄存的漂流瓶帶給目標。執行人站在原地,慢悠悠地等待著,聆聽著。小徑里的眾多影子們都在念叨自己的事。它們的愿望卻不會被機器理會。它們在各種意義上都是被遺忘和遺棄的。

  ——我想懺悔。影子說。我想逃脫。另一個影子說。我想擁有真正的關心。我想得到想要的生活。我想要…我想要…他聽得越來越深入和專注,從現在追溯到過去。那些影子歷史太久了,以至于他不能分清來源。

  你愿意成為我的孩子嗎?他捕捉到這句話。

  我要殺了你!另一個尖細的聲音說。

  老朋友…那只他要找的貓帶著卷音的嘆息。

  執行人敏銳地抬了抬頭。但那句話很快就消逝在眾多回響里。這只狡猾的貓太會躲藏了,他完全抓不住。他很想再看看那只貓的模樣。他隱約覺得那是只非常花哨的貓,毛皮華麗閃耀,就像剛才那個菜貓一樣醒目。說到剛才那個菜貓…他許了什么愿望?

  這是執行人最后想到的一件事。隨后,在未曾察覺的一瞬間里,新的圖景已經完成了。影子把他的漂流瓶送到了岸上。執行人往前看去,金鈴已經不再懸掛于虛空。它被握在一雙細小稚嫩的手中,而寂靜林之主正赤身裸體,目光深邃地看著他。

  執行人走向她。他試著向她行了一個古老禮節,以防她完全繼承了寂靜林之主的思想,因為一時興起就把他消滅。他并不擔心自己被消滅,但是他還是想至少搞清楚一個問題。

  你是誰?他對那手持金球的女孩問。這不是一個起源的問題,而是關于成分多少的問題。她是哪一部分更多?是女神?是機器?或者是那個愿望?

  這時萬象的紛擾已闃然平息,影子們也靜悄悄猶如睡去。掌握金球的女孩抬起頭,她瑰麗的面容上綻放出花樹般燦爛的笑容。她朝執行人張開了雙臂。

  “抱抱!”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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