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妥巴的同伙保證荊璜絕不傷害無錯之人的那一天,以及之后的每一天,妥巴都審慎地考察著這句保證的可靠性。結論很快就被得出了:姬尋簡直一派胡言。
開始的前兩天,每當午夜結束,荊璜總是第一個離開屋子。他根本不去書房和重新修復記憶的姬尋見面,而是直接奔向維的房子,在后者準備出門時給他來上一頓好揍。
“我不知道他從哪兒學的這一套。”它在午夜結束后對姬尋警告,“但如果你做點什么,那小鬼很快就會讓維不想再看見你的臉。”
“你向讓我怎么做?”姬尋問。他仿佛感到這件事很有趣。妥巴一點也不喜歡他這不當回事的態度。
“他會引起倫理之家的注意。”它厲聲說,“你自己的計劃呢?如果維再也不信任你,你打算去哪兒找另一個同樣聽話的人?”
“從無限個人里。”姬尋回答。
那是真的。當然。盡管在這無限個人里,對過去歷史感興趣的只有萬分之一,或億萬分之一,維也不可能成為其中最優秀的那一個。無限把所有人都變得平凡。如果他們找得足夠久,也準能發現一個游離病人,能和姬尋對外界的描述完全一致。完全有可能。應該說必然會如此。在無限的數量里從來不缺信息和答案,真正令人困擾的是如何選擇。
“不管怎樣,你應當阻止他。”妥巴說,“也許你和他一起去維那里,阻止他動手,或者至少讓維清楚你們不是一個人。”
“是個好主意。”姬尋微笑著說,“不過,在公共街道上,我們只能改變自己的身體,或者得到別人的授權。”
“這又怎么了?”
“如果我在場,他會試著把我打一頓。”
“那有什么意義?你要修復是很簡單的。”
“是的,但維會起疑心。質疑我為何要創造一個自己無法控制的親人。”姬尋說,“除此以外,他很向往家庭生活。那是他向往過去歷史的原因之一。”
“匪夷所思。”妥巴慢吞吞地評價道。
“為什么?”姬尋問,“這件事奇特在哪兒呢?對于一個困宥于無限的個體心智,要證明自我的獨特性的困難的。這是一個意義問題。我們都在為此做出奇怪的舉動。”
“我聽不出這和家人有什么關系。”妥巴回答,“如果你想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人,我誠摯地建議你自己一個干,或是去外頭找點有用的朋友。這是經驗之談,通往自由與正確道路上的最大阻礙正是家人。他們有多了解你,那就有多善于折磨你。”
“這可能是真的。”姬尋回應道,“不過,關系性會把你和別人區分開來,通過別人對你的看法。這和追求第一名沒有區別。”
“在我看來這可截然不同。”妥巴說,“這能看出你是個戰士還是個蠢貨。”
“在無窮看來,”書房主人微笑著說,“戰士和蠢貨也沒有區別,做或不做都毫無意義。”
他們的討論到此停止了。姬尋似乎無意對同屋人的暴行做點什么,妥巴只得繼續盯著這一切。它當然也可以順其自然,等著荊璜徹底失去揍維的興趣,或是維決定終日閉門不出。但它還是每日去盯梢,因為它發現這件事的樂子遠比它想象中的大。
維,盡管還嚴重缺乏斗爭的知識和經驗,在挨打的第三天便試圖反抗。他給自己的雙臂裝了激光槍,全身都覆蓋著金屬骨骼,像位鋼鐵將軍般昂然走出自己的要塞,迎擊那個身高不到自己一半的對手。
“你這個邪惡的魔法師!”他喊道,“鐵面將軍不會放過你!”
他迎著敵人沖了上去,半刻鐘后倒在敵人的屁股底下,氣得哇哇喊叫。妥巴為他的缺乏經驗感到惋惜,因為在這時候他大可以讓身上的盔甲長出尖刺,這樣荊璜就不得不把屁股挪開。
在那之后的一天,維也想到了這個主意。他以一種鐵刺滾球的狀態登場,警告邪惡魔法師如果再不離開,就要狠狠地從他身上碾過去。半刻鐘后荊璜用腳尖把他踢得滾來滾去。妥巴不曾在肉軀的生物身上見過那樣靈活的身手。不過,不同于氣憤的維,它幾乎可以肯定那和魔法無關,只是種非常高明的格斗技術。正確的判斷加上巧妙的運力施力,總是避開尖刺兇險的前端。
這些會令妥巴想起一些往事。在它還有著一具更平庸卻舒適的身體時,實際上它也是一位格斗大師。不過往日的本領與榮耀已不重要了。現在它好奇的是維該如何擺脫自身的困境,或是最終徹底放棄。
那并不是說,在理論上,維沒有任何還手的辦法。方案是很多的,妥巴就知道房屋并不一定要從正門離開,只需要經過一次前廳。維也發現了這點,可遺憾的是它對瞬時傳送裝置缺乏概念,因此他被荊璜從窗框上揪了下來;他可以試著給自己一件足夠完美的隱身裝置(但那需要在腦袋里有一個自洽的設計),但他做的不夠好,荊璜發現他并且照舊把他打了一頓;在屋子里聯絡倫理之家,或者給任何一個朋友求助都是種辦法,不過那在終末無限之城是很微妙的,非常微妙——如果沒有什么肉體破壞是不可承擔的,那么言語的侮辱和身體的傷害到底何者更嚴重?這種小幅度的不快情緒是否應當被視為預防游離病的積極行為?如果禁止一切類似于比強或競爭行為,那是否意味著生命性本身的割離?
對于這個問題,無限數量的人覺得是,無限數量的人覺得不是。在這座城市里投票表決是很難成功的,即使采用代表制,人們也會認為隨機抽取的樣本或許不夠公平。倫理之家只好采取一種曖昧的態度。對于打架,他們介于管理和不管理之間。
這可能是維的顧慮之一,但就妥巴的觀察,它認為維正打算只身一人來洗刷恥辱。一場尊嚴之戰。每天維的招數都在更新,他還似乎研究過某個歷史版本的神經學,或是麻醉學,懂得如何在挨打時取消自己的痛覺。這一點竟然叫荊璜很難對付。
不過,戰爭遠遠沒有結束。維顯然下定決心,要和蠻不講理的施暴者分個勝負。當一個版本的神經學和他的某種新身體起了邏輯沖突時,他會毅然決然地索求反抗之力,然后被打得哇哇亂叫。這事兒可不會輕易了結,他逃回屋子前扔下狠話。
荊璜打了個哈欠,依然坐在屋前等待著。又過了兩天,維打開房門,卻沒有跨步出來,而是站在屋內盯著。荊璜似乎有點遲疑不定,不確定自己是否應當主動出擊——在一個主人的屋內,即便是他也很難取勝。
“我要和你決斗。”維在屋內挑釁道。
“你出來。”荊璜說。
維的雙手扒住門框,把腳牢牢地釘在地上。
“這不公平!”他說,“你存在的時間比我長,所以你比我更擅長傷害別人。這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求公平地戰斗!”
躺在房屋陰影里的妥巴看見荊璜微微晃動腦袋。它很少知道這位山中人在想什么,唯獨此刻似乎能夠理解他的困惑。公平的戰斗——那顯然不是維每天挨上一頓揍的原因。
“無聊,”果不其然荊璜說,“以后不許見我,看見我就自己回家去。不然見一次打一次。”
“我才不會被你嚇退!”維縮在門后說,“總有一天我會戰勝你!如果你想現在逃跑,避開我,那我就上你家去!我絕不會讓你逃脫,直到你得到應有的懲罰!”
這段話如此連貫而流利,妥巴懷疑那是維彼教給他的。是的,倫理之家認為適度競爭也是一種交友手段,預防游離病的花招越多越好。不過,荊璜看起來并不贊同。他長久地沉默著,妥巴覺得他甚至有點沮喪。
“不許進我家。”他干巴巴地說,甚至已經不再模仿姬尋的語調。
“那么就接受公平的對決!”
“…什么”
維從屋子里扔出一張紙片。荊璜用衣袖卷住它,朝上面的內容瞄了瞄。妥巴的視角瞧不見,但它發現那種方格紙很像倫理之家的通知單。
“明天是紀念日!”維說,“明天,廣場上將會舉行聚餐會,所有吃下糖飯的人都要進行激光舞對決。我要和你用糖飯激光舞決斗!”
無以形容門外那個暴徒在受到決斗邀請時長久的寂靜。
“…不去。”荊璜說。
“你怕了!”維說,“你這個懦夫!激光舞正是你的弱點!”
荊璜并不在乎這個推論。他又重復道:“別讓我看見你。”
“如果你贏了我就不見你!”維說,“明天我們一決勝負。如果你贏了,我就在屋子里練習十天——不,一百天!一百天里我絕不會再去找你!”
當這場決斗被敲定時,妥巴悄然而迅速地往家里趕去。他要在午夜到來前將這場節目排練出來,好讓姬尋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