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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9 老人與三個愿望(中)

  后來,札聽說了在集市上的處刑。那些處刑是搜集者做的,但他們已不再自稱是搜集者。被處刑的人,則是那些相信了他們不會再回來,因此打破了舊日規矩的人。那也不妨說是些受騙者。

  搜集者們處置犯人的方式比過去仁慈一些。他們不再把人統統吊到戰車底下,而是做了簡單的區分:盜竊和搶劫付出的都是翻倍的賠償;傷人的總是在同樣的部位傷得更深;強暴的結果多數是閹割,致死的則被處以棍刑。殺人的大部分也全被殺了。只有那些能證明是自衛或被逼迫,并且也通過搜集者們驗證的人才被釋放。

  用刃或是斧殺過一到兩個的,他們的頭顱也被搜集者揮落下來。剝下過活人的皮膚的,曾經把許多人吊在車后的,或是把用來殺死孩子的刀強行遞給母親的,這些卻死得很緩慢。不同地方的搜集者們似乎傾向于不同的處置方法。不管怎樣,他們力求給觀看的人群留下深刻印象。

  他們確實做到了,因此不久以后,人們才能從長腿的消息里得知遠方的集市里有過什么樣古怪的處刑場面。處刑全都是極度痛苦的,而且中間刻意允許受刑者打手勢,幾乎每一處刑場,同樣的事都會發生。這里或那里都沒有區別,因此當札知道最近的集市里發生過的事時,他也就不必問世上的人們清楚多少了。

  所有刑場上都會出現的共同點,那是受刑者死亡前充滿憤怒的質問。誰都知道搜集者們從不說空話。他們宣布永不再來,那么就應當永不再來。然而此刻他們卻有一次出現,并將所有完全相信他們的人都送上了刑場。

  自然,受刑的人會感到憤憤不平。他們會質問搜集者為何出爾反爾,在黑天不再發怒以后仍然回到地上來。

  黑天已經結束了。搜集者這樣回答。我們不再是搜集者。現在我們遵從新的頭領的命令,今后他的意志將成為這片土地上的法令,你們必須遵從,否則便會按照規矩受處罰。

  這回答并不能緩解受刑者遭受欺騙的氣憤。大多數時候他們會認為這純屬造假,根本不存在什么新的頭領,或許黑天將來也仍會發怒。但是緊接著搜集者們抬起手,他們的手腕下射出光線,在地面或墻壁上映出一張圖像。一個耳朵畸形的怪人。他們宣布這便是新的頭領,但卻無法以一個手勢來稱呼,此人的名字并不存在于地上,只能用幾個音節來進行表達。每個集市的刑場上,搜集者們都會把它向所有人念一遍——“姬先生”。

  這個僅有音節的詞很快有了各種各樣的手勢指代。人們開始去傳播消息,描繪這個穿著紅袍子,滿臉陰沉且耳朵畸形的人。有的搜集者提起他住在流水發源之地,但不接待任何身體正常的訪客。他只管地上的秩序,而對收集獻祭毫無興趣。不過如果有人無事去打擾他的安寧,那也要受到嚴厲的處罰。

  事情便這樣落定了。當審判結束,有的地區恢復到舊日的生活,有的卻沒剩下幾個活人。混亂的確結束了,人們也遵從搜集者的命令,進行一些不太遠的搬遷,或從事目前更為需要的新工作。

  人們或許想過,但沒有人真的前來拜訪。在動亂剛剛結束的當口,沒有人樂意拿生命冒險,何況韻律病也是長途旅行的威脅。至少在札逗留于獨屋的日子里,他沒看見哪個陌生人推開不上鎖的門。

  醫師并沒有打發他回去工作,似乎無所謂讓札繼續留在自己這兒,修養疲乏的精神與軀體。如果札向他發問,他也能隨時指出札家人此刻正在做的事,甚至是札妹妹肚中胎兒的發育情況。他清楚這些就好像正站在札的家人旁邊,札也從沒想過醫師可能是在欺騙他。

  在這期間,札也偶爾回到姐姐和家人身邊去。他從那兒聽說了集市上發生的種種,并且也終于得知了醫師的名字。名字有發音不是件奇怪的事,因為人們也希望自己的名字能被黑天和陰魂記住,而這兩者被認為是靠聲音傳達意圖的。不過,醫師的名字音節復雜而又拗口,一點也不像是個正常的名字。而當札念出那幾個音節時,醫師的反應里也帶著小小的古怪。札不敢說自己一定沒看錯,但醫師的目光里仿佛又閃爍著一絲狡黠。

  除此以外,日子和過去似乎并無分別。雖然札清楚醫師眼下能命令世上的任何一個人做任何事,那似乎并不能叫醫師自己滿意。對于自己掌握的一切,醫師既不流露出享受尊榮的高傲矜持,也沒有任何承擔重責的謹慎莊重。他似乎對這件事毫無感想,只是終日坐在那兒,或是偶爾走進地下室,打量那棵紅夫人的樹。

  在他如此漠不關心的態度下,札很難感受到自己面前的人正是搜集者的新主人,一個或許和黑天同樣尊貴的人。他甚至沒能想到自己正處在一個多么有利的位子上:不止一次醫師將他從危難中拯救,而現在他也是唯一待在獨屋里的外人。

  即便是過去那些專門侍候與迎接搜集者們的人,也一定不曾像他這樣接近過最高權力。某些時刻里,他模糊地意識到自己是可以索求的——如果他開口索取一些東西,財富,地位,或是更離奇些的東西,醫師很可能會答允他,滿足他。那并非自以為是,盡管恐懼和懷疑仍未消退,盡管他本身沒有分毫過人的才華,他知道醫師對待他的方式與對待別人根本不同。正是他們所相處的日日夜夜將他們構建成這樣的關系,奇怪的長輩與孩子。

  在醫師離開前,札再也沒有要求什么。他的家人已被確保平安無事,此外的事物即便沒有超出他的想象力,那也是些叫他感到棘手的東西。更多的食物他無從消耗,管理他人也只會叫他精神緊張。還有戰爭——戰爭這個詞是和惡魂有關的。被疾病侵染的惡魂想要占領黑天,它們之間無止境的沖突便是戰爭。

  在他以為自己正做夢的時候,醫師也提起了戰爭。那時他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而在看過地下室后的某一天,醫師又重新撿起了這個話題。他和搜集者們的舊頭領打了一場戰爭,就他一個人,以及他控制的搜集者們。制作搜集者的方法他也已經掌握,但制作更多的搜集者毫無必要,那是種非常低效的勞動力。

  醫師承認這場戰爭的結果是失敗的,對方把他所派遣的部隊完全擊潰了,還捕獲了一些醫師獨有的東西。他雖然這樣承認失敗,表現出來的情緒卻并不像失敗。

  事實上頭領們和札是很像的。醫師指出,他們在原始身軀上的差異微乎其微,尤其是腦部結構和思維方式,那幾乎毫無分別。如果他給札,或是這里的隨便什么人,賦予和頭領們相同的知識與身體,他們早晚也能做到和頭領們同樣的事。但他不會給他們,因為重復一遍過去是毫無意義的。

  關于生命。醫師又重復地提起。生命必須具備潛在的創新力,一種自我更新和創造的天賦,不止是模仿和經驗的累積,生命必須找到一種方法,一條通往未知之事,未驗之識的途徑,因為一切已知的途徑都是失敗的。他不認為這片土地能逃離這種失敗。在他讓搜集者們離開的短暫日子里,這種失敗已經得到了充分驗證。

  但是失敗本身并沒有什么——這是種早已被求知者們接受的事,他只是打算為他們找到一種更長遠的失敗。一種至少能夠維持到他們想象力盡頭的漫長的失敗。那方法并不難構思,他只需要把外頭的秩序帶進來。可是,既然黑天正無休止地把光明之地往下拽落,要引來這種秩序也是困難的。

  他必須到那座金鈴之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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