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靜號著陸以前,雅萊麗伽估計過他們會遇到的種種情況。她在心里覺得這件事或許不會很順利。可是落地后的調查推進倒是順風順水。
那是字面意義的。他們順著這片土地的風前進。他們遇到過人,和波迪與伊長得很相似,幾乎沒法區分。他們也用著一套幾乎相同的手勢來表達,只有個別詞匯有所不同:他們用一個不同的手勢來指代腳下的土地,而當波迪打聽起不老者時,對方的樣子似乎從未知曉過這個詞。除此以外,他們多數對波迪的服裝也顯得很詫異。那是因為這里正如它的名字一樣寒冷。
雅萊麗伽帶著那個從基地里找到的金球和攝影設備。她把金球和姬尋的圖像展示給所有路上遇到的人看,她還會特意打聽,是否見過一個和這圖像長得非常相似,但卻要年輕很多的男孩。
沒人認識那顆金球,但在看到圖像時,他們的反應卻叫雅萊麗伽意外。至少一半以上的人聲稱自己認識這畫像中的人。而即便是沒有做斷言的,他們也根據人物的耳朵與打扮,認為這是一個他們過去常常聽聞的人物。
“姬先生。”他們發出這幾個音節,用別扭而生疏的聯盟語言。他們認為這音節本身就是一個名字。
他的住處在哪兒?雅萊麗伽問。所有人都指往同一個方向。順著風與水流。這似乎是個完全公開的消息。
他們更多地靠著飛行器代步,沒顧慮居民們的目擊,因為雅萊麗伽預計這里已沒有構成威脅的東西,而她也擔心過長的逗留會引發波迪與伊的韻律病。
但是,無論波迪還是伊,他們對環境的適應都好得出奇。在幾十個小時的旅途中,他們誰也沒表現出身體上的不適。
在他們去往終點的最后一段路上,波迪開始沉默,總是坐在飛行器最后的位置上,以陰郁的目光凝視窗外的土地。而伊則對這全新的世界充滿新奇。他時常和駕駛飛行器的雅萊麗伽搭話,詢問她是否可以學著使用這種戰車。他對翹翹天翼的戒畏也在旅程里逐漸消磨。當后者展開翅膀在飛行器周圍翱翔時,他的視線總是越過窗戶追隨而去。
飛行之旅止于水流發源的地方。那并非世界邊緣,而是高聳的山地。岣峙的峰石釋放出來恒定而冰冷的藍色光芒。在遠離河道的高處,濕氣凝結成霜凍與透明的冰層,幾乎沒有積雪,更難找到凍土。在這里,泥沙地總是被視為一種珍貴的資源。耐寒的水生植物成了食物與飼料的來源。
在把風捻息的高地腳邊,一個造出來的石池旁,他們找到了一位年老的聲線管工與他的幾名家人。這位老人因為過去的貢獻,擁有一個帶發音的名字,叫做“札”。雅萊麗伽向札一家展示了金球與圖像,他們的反應也和其他人一樣:不認識金球,卻很熟悉“姬先生”。
他的住處在哪里?雅萊麗伽依然這么問。
札抬起了充滿褶皺的臉,審視過這幾個陌生人。他裸露的臉與手上留有許多可怕的傷痕,并且關節處有一些明顯的畸變。他無疑不是這一群高大強壯的年輕外來者的對手,但是他的反應也像其他人那樣平淡。
他做著手勢,示意他們跟他來,隨后抓起一盞填滿礦石的聲電燈,帶著他們走向高地。大約只有四五百步,在一片荒涼的、覆蓋著薄霜的巖石下,他們看到一間由硬化草基層壓板與巖石梁搭建的簡陋屋舍。它在材料上和札的住處沒什么區別,而面積還要小得多。
當札拿出房門鑰匙時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那老邁的聲線管工擰開簡陋而銹蝕的鐵鎖,像主人般自然地走進屋內。他把燈放在屋內唯一的一張草基板方桌上,抓起儲物柜里的冰磚和甜香料,用電火爐燒了幾杯熱水。除了翹翹天翼佯裝自己是只蓋著厚毯的馱獸,自門縫邊躍躍欲試地偷窺,另外三人都走進去,在唯一的長凳上落座。那不是為三個客人準備的,因此與雅萊麗伽緊挨著的伊顯得分外不安。
他把這里托付給我照看。札打著手勢告訴他們。很多年以前,在他的姐姐剛出生時,“姬先生”從高地無人的另一邊來到這里,按照當地人的習慣建起這座屋舍。那是收集者們沒有來拜訪的一年,寒風刺骨,生活疲乏而艱辛,因此誰也不關心他是從哪兒來的。人們偶爾提起在高地邊出現的新住戶,而他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加入這片廣袤的土地。
人們不知道他出現的確切時間,因為他幾乎不出門,甚至不去集市。札,當時還未到被要求工作的年紀,是第一個走進那方盒般簡陋的獨屋的人。他在玩鬧時丟失了一塊有價值的礦物,始終遍尋不獲。當父母談起這件事時,他們批評他的貪玩和輕慢,可也找不著丟失的礦物。
或許是被那住在最邊上的人撿走了。他們這樣下結論。那只是一種放棄搜尋的妥協。但不知怎么,這個念頭在札心里根深蒂固,在某個家人休憩的時段里,他溜出房間,沿著被冰覆蓋的小道往前走,來到獨屋永遠緊閉的門前。
他敲響了門。從門后出現了一張陰沉而平庸的臉。一個尋常無奇的中年男人。盡管他看上去與這地方的每個成人一樣不友好,他還是允許札進來坐了一會兒。
在那獨居者的屋中,大部分東西都很簡陋,可有一些卻能令孩子感到有趣。札發現桌上一些紙張,比他平日里看到的草莖葉復合紙還要雪白細膩。還有一些零碎的礦石,盡管不是他丟失的那塊,然而顏色與光澤都從未見過。
那時,他尚未知曉法律與守則,也從未見過收集者們如何懲罰私藏礦物者。札以孩童的天真向獨居者發問,想知道那些礦物是從哪一個洞穴里找到。屋主用手勢告訴他,那些并非從地里得到。
“合成物。”屋主說。
札不認識那幾個音節。但所有能被音節指代的事物,他知道那必然是一個名字。在他回去后將這件事如實告訴父母,卻看到父母驚恐的表情。他們要求札假裝不知道這件事,除非搜集者們主動問起。
他開始懂得一些事。
在札走進獨居之屋的第二年,搜集者們順著風與水流逐戶拜訪。他們把路上抓捕的人用鐵鏈掛在戰車底部。所有見到這一幕的孩子從此懂得更多。
搜集者聽說了新搬來的人,還有一些關于他從不去集市的傳言,于是向著山地邊緣蜂擁而去。當人們看到天空中飛過那吊著長長人串的戰車隊列時,他們都像這土地一樣平等無聲地掩住門窗,等待戰車從去時的方向返回。
關于在那天里發生的事,沒有人能確切地解釋清楚。人們都知道搜集者是無懼于利器、高溫或是電擊的。他們的皮膚外包覆著礦物的骨骼,還長著天生能放射電擊的眼睛。這些使節來自上方的黑暗深淵,負責將大地光明的結晶積攢起來。他們將礦物獻祭于黑天,以免它因過度的嫉妒而發狂,把整片土地都吞入腹中。
自然,獻祭是十分重要的。
他們描述黑天的發怒,首先降下無數比手臂更粗的電流,掃蕩地上私藏光明的屋宇;隨后派遣在風中飛行的火怪,把所有的水源蒸騰一空;最后,在消滅一切生命的黑暗吐出的毒息中,所有生命都將死去。
自然,服從是十分必要的。
所有將門窗關閉的居民都能保證,他們完全地服從了要求。然而那一日,黑天發怒的動靜從地面射向了天空。那可怖的光透過屋舍的縫隙,山地和屋中的一切都變成了黑白色。那巨大的聲響,不同于他們日常聽聞且早已習慣的、大地在黑暗中呻吟的永恒噪音,而像鐵錘在靈魂上狂猛地叩打。
掛著長長吊串的戰車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