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被選中的人從渾噩中清醒過來時,雅萊麗伽已經和翹翹天翼解釋了關于她血統的另一面。盡管不太滿意她的隱瞞,后者還是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
“你該早點跟我說!”她抱怨道。
“只是沒想起來。我想這件事可能會讓你尷尬。”
“噢,那倒不至于。我們當然也有戀愛和家庭制…不過這取決于個體。在陸行者融入這個國家以前,他們不認為愛情是存在的——那是友情和責任,俊美的應當和聰明的作伴,強壯的也該和靈巧的配合,這樣能彌補彼此的不足,并且保證后代也變得更優秀。不過那是他們古時候的觀念,現在嘛,我想要看年輕一代自己是怎么想的。從我個人來說那不怎么重要,我可是有著重大使命的。”
雅萊麗伽很愿意再和翹翹天翼談談她的故鄉,關于它們的友情和道德信仰,但在這時她那位處于半昏迷狀態的新晉旅伴徹底醒來了。他習慣性不發出聲音,然而卻痛苦地扭動著背脊與脖頸,立刻引起了她們的注意。
他很快站了起來,環顧自己所處的樹林,似乎正思考自己何以處在眼前這樣一個境地。雅萊麗伽耐性地等待著,觀察他現在究竟處于什么樣的階段。她的確在剛才的交換里給他灌輸了一些外界的情況,但那并不是能精準控制的,只是個大概的經驗判斷。而在屢次共享以后,她發現不同的個體在這種行為中的收獲差異頗大——但也很少碰見誰會因為一次親吻而暈厥。那不得不說讓她覺得有點掃興。
萬幸這位受選者沒有尖叫或喊人。當他搖搖晃晃地往前邁了一步,看清楚陪伴他的兩名天外來客后,他的嘴唇震顫著,臉部肌肉在皮膚下急促地抽動。
“這是什么?”他問。
雅萊麗伽并沒聽見他的聲音,她是從他嘴唇的動作猜出這句疑問,而那是一句標準的聯盟語。她向著他走去,看到他警覺地往后退了小半步。但他并沒逃跑,只是警覺地盯著她。
“你能聽見我說話?”她問,同樣使用了聯盟語。
她的新朋友停頓了很久,然后說:“是的。”
“你們的耳朵很有趣。我想它里頭有些天然的聲波過濾結構。”
他似乎不太理解她的意思,但那并未困擾他太久。對于巨大未知的迷茫已使他變得不知所措,如今他比那些被驅趕回電車上,倉皇逃向下一個站點的同類們要知道得更多,可是無疑也困惑得更多了。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懂得天外語言的土著,或許還看到過虛空中燃燒著的無數火星,以及晝夜和潮涌,這一切只是因為來自天外的某個人親吻了他。
“你是誰?”他問道。
雅萊麗伽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并告訴對方自己是從天外的某個地方來的。她的新朋友并沒因此露出不信的神色,她便知道他從自己身上獲取了不少。但他并不知道她們為何出現在這兒,因為緊跟著他便問了為什么。
“我選中了你,為了完成我的旅途。”她說,“跟我來。”
她和翹翹天翼走向紅樹林的深處,沒有刻意去關照他。那人顯然遲疑了。他在逃跑與跟隨之間猶豫,直到雅萊麗伽快要進入寂靜號的艙門時,他才快速地跑了過來,和她們相距五六步地跟著。
不必多說他在穿越走廊與門戶時表現出的驚憾,以及在艙門關閉后出現的某種眩暈似的失衡反應。在通往艦橋室的過程中,雅萊麗伽刻意放任他撫摸墻壁,尋找縫隙與管線,或是痛苦地彎下腰,抓掏自己的耳朵。與她不同的是,翹翹天翼對這受選者卻表現得十分友善。她用翅膀幫忙扶住他,拍打他的背脊和肩膀。
“他是不是沒法適應隔音環境?”她對雅萊麗伽說,“就像那些嬰兒一樣,外頭的噪音對他是必須的?”
“他能堅持一段時間。送到門城的嬰兒并不會馬上衰竭。”
那在翹翹天翼聽來似乎有點過于冷酷,她的鬃毛也因不認同而飄向相反的方向。但那受選者最后成功適應了下來。當他坐進艦橋室的軟椅里時,臉上的神情看起來已鎮定許多。他甚至學著雅萊麗伽的樣子吃了一朵花朵糖。
“伊。”雅萊麗伽說。
那人停了下來,片刻以后眨了眨眼睛。雅萊麗伽便知道這的確是他的名字。在此地居民們所發明的一整套手語系統和極少量發聲詞中,只有大約五十個音節經常被作為名字使用。那對當地人是足夠的,因為他們只需確保家族內沒有難以區分的重名者,而發聲詞本身也用得不多。伊,在被他的同族所召喚時,通常會用左手指依次搭在右手背上,再快速地下沉兩次。在他一生中只有非常有限的次數——面對那些不幸失去了手的人時——才會從別人口中聽到“伊”這個音節。
但現在他已理解了和雅萊麗伽的溝通方式。經過最初的十幾句談話,他很快適應了這種全靠發聲的社交,能在配合手勢的同時不忘記發音。他有一次向雅萊麗伽詢問她的目的,同時也問翹翹天翼為何能夠說話。
“嘿!”翹翹天翼撲閃著翅膀說,“我還扶過你!你這傲慢的猿猴!”
伊問:“猿猴是什么?”
“你的祖先,大概。我不確定你們算不算真的理識類。不過既然你們長得這么像泛智人種,我想猿猴是最大的可能。”
她吐出的詞全都超出伊的理解。因而后者沒有表現出任何強烈情緒,只是依舊迷惘地坐在那兒。雅萊麗伽沒有催促,她打算再給他一兩個問題的時間。
伊沉思了一會兒。“那發光的是什么?”他問道,“天上?”
“天體。”
“為何這么多?圓的?”
“那是很多地方的規則。在天外大部分你能去的區域,生命都生活在球體上。”
“它們如何不掉下去?”
雅萊麗伽搖了搖頭。“上下是不存在的。”她柔聲說,“外面的世界不分方向,那只取決于你站的地方。”
伊開始考慮這件事,但那已超出他所知的經驗范圍,無法依靠純粹的思考來得知。雅萊麗伽不打算讓他在這件事上耗費個更多的時間,她伸出手覆住他的手腕。
“伊,”她說,“你親眼看到過一顆紅色的星星,是不是?”
伊承認了。他說不出那顆星星從哪兒來,但卻在雅萊麗伽的記憶里見過彗星和流星。自然,現在他知道自己曾經目睹過一顆紅色的流星。那是在九十多個收獲期以前,而通常他們的歷法把三個收獲期作為一年,以此為時間節點來進行人口和產量的統計。因而那顆火焰般血紅的流星,對于他而言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時他尚且年幼,從未見過那樣奇特的景象。
那流星去哪兒了呢?雅萊麗伽問。
墜進了深淵之下。伊告訴她。火流星從高處出現,筆直地向下墜落,一刻也不曾停留,最后消失在世界之東的斷崖外。在那之后的三十多年里,孩子成年,成人衰老,老人死去,而誰也沒有再見過那顆火流星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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