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雅萊麗伽被要求戴上兩個帶有禁錮效果的鐐銬時,她其實并不缺乏逃走的機會。盡管那些手持武器的黃金雕像正對她虎視眈眈另外兩位目擊者,其中一個是只陰森可怖的夜魘精靈,正陰森可怖地拍打著一條藏在玩偶腹中的柔軟小齒鋸,另一個則氣惱而悲痛地望著她,顯然剛經歷了一次叫人沮喪的單方面失戀。
她沒為這事兒感到惱火,不過也確實記起一些關于小妖精情緒善變、過度敏感的傳言。她不禁感到惋惜,因為那小東西蹦蹦跳跳的樣子還是怪討她喜歡的。每當她展開一段相對穩定的定居生活時,她總想在房間里放上一只這樣奔來奔去的小東西。可如果小寵物總愛哭哭啼啼,那對于調劑生活而言便顯得不那么有用了。她很少暴露這點,但確實不擅長應付精神敏感的小東西。
“我親眼看見的!”那小妖精抽噎著說,“她趕著一個白色的,東西,一個魔盒!來到班迪斯的門前。那可憐的小東西就這樣被拋棄了…天啊,她如此美麗,但卻這么冷酷無情!整整一千個孩子!”
黃金守護者們用它們冰冷的雕像眼睛聽取了這位目擊者的證詞。它們緊接著又要求撫養機構的院長出來主持事務。
“院長正和法師們開會。”那甩動著小池鋸的玩偶尖尖細細地說,“我是這兒的臨時負責人。剛才,在我聽到動靜并走過來開門時,那孩子就被放在門前。而,當時唯一站在我面前的,就是這位魅魔女士。我想她也許能給這孩子的來歷做出一個解釋。據我所知,她的種族可不會在兩百個晝夜里生出一千多個孩子。”
那算是比較客觀的證詞,因此雅萊麗伽怡然地沖它一笑。她在心里卻琢磨著這只躲在玩偶里的生物——多半是夜魘精靈——所提及的驚人數字。“兩百個晝夜里生出一千多個孩子”,如果這句話和眼前的狀況正如她所理解的那樣,那倒真是件叫人大吃一驚的事。她曉得一些特別強于繁育的種族,可是平均每晝夜生上五個可并不常見。再說,如果一個種族能以如此效率繁衍,那他們的幼體顯然不會長得太慢。
她在守護者們鋒利的武器圍困下調整了一個更舒服點的姿勢。那立刻將所有人的目光都招回她身邊。
“我想我至少能看看這孩子的模樣?”她不緊不慢地說,“如果那是我的孩子,至少它該長著一雙角。這是我血統的特征,不管孩子的父親是誰。”
沒人反對她的要求。負責抱住孩子的黃金守護者移動過來,緩慢彎下它冰冷的腰,將它懷抱中的生物給雅萊麗伽瞧了一眼。它那笨拙堅硬的、專門用來抓握武器的手沿著嬰兒頭頂輕輕一蹭,拉掉環繞頭部的布料。在那過程中雅萊麗伽迅速地打量了那包裹嬰兒的整塊織物。那淺棕色織物顯得柔軟而精細,邊角異常整齊,不像是純手工制品,但也并非復雜的工業制品,至少遠不如送這嬰兒出現在此地的奇異白船。
這布料是值得注意的線索,但比起嬰兒的相貌而言便不值一提了。在布料的圍裹間,雅萊麗伽看見一張幾乎是純白色的臉。這張臉的主人顯然尚未把五官發育完全,但已近似地呈現出泛智人種的面貌。它的下頜部很尖,幾乎呈倒三角狀,雙眼深陷在皮膚內,其程度叫雅萊麗伽懷疑它的視覺系統不會太發達,而那無毛的耳朵卻大得異乎尋常,高高地鼓在頭顱兩側。沒有明顯的鱗、羽、毛或其他覆蓋在皮膚上的組織,那可能只是它所處的生長階段所致。
這幼體的特征與長相,以雅萊麗伽的審美而言不能算非常可愛,但在浩瀚星海中也不足以叫人驚駭。她輕輕地伸手,作勢去摸那嬰孩的耳朵,守護者們的身軀便發出一陣威脅性的鏗鏘聲。
“這不是我的孩子。”她輕松地說,沒太把那些貼著她皮膚的武器當回事。
她所說的是個顯而易見的結論,因此沒人提出反駁。那只夜魘精靈慢吞吞地說:“這不能證明它不是你偷來的。”
“我為何這么做呢?”雅萊麗伽反問道,“就為了把它送到你們門前?還有它的一千個兄弟姐妹?”
自然,沒人能回答她的問題,就連雅萊麗伽自己也很難想出一個合理的答案來。盡管如此,她還是被守護者們戴上鐐銬,連同兩個指證她的目擊者一起送往更高的主事者眼前。在那整個過程中,雅萊麗伽被蒙著眼,無法看見他們行進的方向,卻能時不時聽見那只小妖精悲傷的抽噎聲,看來她的罪行竟叫這小東西黯然神傷。雅萊麗伽自己倒是一點都不難過,她與她腦袋里的記憶都已習慣了,無論是一天到晚叫別人心碎,還是時不時撞到點橫禍和冤屈。她自信是能應付過去的,而如果有一天她不能——那也不過是作為生物的自然結局。
在行進的途中她又把這整件事重新思考了一遍。她首先想起她在給荊璜購買手臂時碰見的事,那守塔人怒不可遏的喊叫,還有最終抱進塔內的幼兒。不消說,那時她看見的也是一千分之一。然后她又聽見那夜魘精靈的聲音,似乎在和某個守護者討論此事。它們提到了好幾個地點,譬如精靈所開設的泉療圣地,貓人們的聚居區,甚至連蜥魔們的草藥園也曾被神秘的遺棄者敲響門扉。
雅萊麗伽心想那倒是一樁新鮮事。鑒于許多蜥魔有著獵食智慧生物的喜好,把幼兒送給它們可一點都算不上安全。至于其他的受贈者呢?白塔絕不會收留無法自愿簽署學徒協議的人,而精靈類雖然偶爾會幫助棄嬰,也不過是愿意把它們送給合適的好心人家。這些被白船送來的嬰兒,倘若沒有悲慘地葬身于怪物腹中,最終想必全都會被送到門城的公共設施里撫養。她是挺喜歡孩子,可也絕對應付不了一千個孩子,無怪負責此事的夜魘精靈顯得如此神經過敏。
她繼續偷聽旁邊人的談話,同時分心思考此事的重大嫌疑人——當然,不是她自己,而是那個站在高臺上的年輕法師。此人顯然要為她如今的身陷囹圄負上最大責任,而且很難說不是故意為之。但他為何那樣做呢?如果他是那個不斷將嬰兒扔到門城內的人,那行為的目的是什么?既然一切行動都是依靠那艘白船完成的,他顯然不需要暴露自己,站在那座醒目的高臺上等候,最后讓她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對她的陷害也相當魯莽,又或許有恃無恐,認為她絕無辦法將他拖進這件事里。
一點朦朧的想法在雅萊麗伽腦袋里形成。她想到那法師無疑比夜魘精靈,比守塔人,甚至比黃金守護者們都知道得更多。他知道自己需要等待的是一艘白船,而不是一個被剝奪生育能力的福音族,他甚至還清楚那白船出現的大致時段與地點。這人要么就對白船與罪魁禍首的情況知之甚詳——要么就是對這整座港口都了如指掌。
她在走上某種臺階時停止了對那法師身份的探尋。過不了多久,守護者把她帶到了一個似乎異常空曠的地方。她腳下的地板不是實心的,從底部傳來某種空洞的回響,微風自下而上吹來,冷冰冰地撫過她裸露的手臂。她感到自己走在某種并不堅實穩固的金屬長板上,幾乎是馬上就意識到自己被帶到了哪里。
“這里是黃金審判廳?”她問道,“放裁決之像的地方?”
在她身后押送的守護者發出沉悶的應答聲,證實了她的猜想。雅萊麗伽有點吃驚,同時也因另一些原因警覺起來。守護者把她送到某一處,然后便要求她站在那兒不動。
“你正站在靈魂衡器上。”那押送者用它不近人情的金屬嗓音宣布,“任何謊言都將使你墜落。”
它摘掉蒙住雅萊麗伽眼睛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