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遠遠地觀察那個令他肅然起敬的巨大機器人。他反復地觀察它紅白藍相間的造型,終于斷定那絕不可能是個活物。
“老莫,我跟你打聽個事兒。”他說,“你老哥有對象沒有?”
“羅先生是說固定伴侶的意思嗎?那個好像還沒有呢,前輩好像比較欣賞英氣一點的異性。難道羅先生想給他介紹嗎?”
“那倒不是。”羅彬瀚說,“我主要是怕他給我整個石破天驚拳。”
他沒有回應莫莫羅疑惑的表情,而是磨磨蹭蹭地朝那邊走去。他很希望自己找錯了地方,可種種跡象似乎又證明這里正是他的目的地。當他們走到機器人腳下時,機器人的眼睛亮了起來,羅彬瀚還在觀察它的頭部和胸腹,結果從腳跟的位置打開了一個出口,宇普西隆從里頭走了出來,遠遠地沖著兩人招手。
“喂,這邊!”
他大步向著兩人走來,看上去完全就是宇普西隆本人。羅彬瀚悄悄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莫莫羅問:“這個是真人吧?”
“就是前輩呀。”
“確定不是別人假扮的?”
“那是不可能的,羅先生。我能夠感受到前輩的光波,那是別人無法偽造出來的。”
“胡說,你當我沒看過特攝。人小怪獸演你們演少了?”
羅彬瀚繼續將信將疑地打量宇普西隆,直到對方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又過來了?是玄虹之玉改變主意想去永光境了嗎?那里真的很好玩的喔,雖然過去火花塔輻射造成的怪獸什么的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但時不時還會冒出點新的怪家伙,肯定不會讓他覺得無聊的。上回有個家伙躲在隔壁的星系做私人研究,把基里亞和輻射后的小鉗蟲混合在了一起,結果自己和附近星球的居民都差點被吃掉,真的是嚇死人了啊。我覺得玄虹之玉肯定會喜歡的。”
宇普西隆開始大笑。這下羅彬瀚差不多相信他是真貨了。他一直懸著的心落了下去,可還是感到一點不安。為了不讓宇普西隆真的跑去重邀荊璜,他趕緊說:“我來報修的。”
“啊?什么東西壞了嗎?”
羅彬瀚把金屬圈環遞了過去:“就這玩意兒。剛才突然一閃一閃的。算正常現象嗎?”
宇普西隆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地拍拍腦袋。
“哦哦,這個呀。剛才忘了把這個東西的連接中斷了,不好意思。應該是剛才戰斗的時候影響到了吧。”
“戰斗?”
“哎哎,就是這么回事。和你們說完話以后回到我的飛船附近,然后就被襲擊了。對方是長得和玄虹之玉一模一樣的人——”
“長得像誰?”羅彬瀚大聲問道。
宇普西隆輕描淡寫地揮著手說:“我知道那個不是他本人啦。模樣和武器確實模仿的很到位,但是說話的樣子也太成熟了,這么拙劣的演技是不可能瞞過我的…不,應該說,根本就沒有想隱瞞吧?故意使用他的形象,在我看來更像是警告我不要插手閑事的意思。”
原本還在微笑的莫莫羅一下變得嚴肅起來。他問道:“那你受傷了嗎,前輩?”
“啊,怎么說呢,因為沒有防備,稍微還是吃了點虧,不過也沒什么大的問題。就我的感覺來說,那不是以殺我為目標進行的襲擊。不過這種事也不可能隨便放過,我正打算寫這件事的報告呢…有什么問題嗎?”
他看向一直盯著他瞧的羅彬瀚,無奈地舉起手說:“不會還在懷疑我是假冒的吧?身份證明什么的我全都拿的出來喔,讓莫莫羅問我一些過去的事也可以,像我們兄弟之間的私人經歷,冒充者是不可能知道的吧?”
“萬一他把你腦子剖出來讀取了呢?”羅彬瀚條件反射地說。
“哈哈,你還真是完全不盼著我好啊…”
宇普西隆干笑了起來,看向莫莫羅說:“喂,莫莫羅,你的朋友好像有點反應過度啊。他是經歷過什么刺激嗎?”
“羅先生是有一點悲觀。”莫莫羅點著頭說。
“啊,我也覺得。不過當面說別人壞話還是不太好吧?那就算了算了。總之呢,雖然我是遇到了一點麻煩,不過并沒有什么危險。還是非常感謝你們關心的。回去以后也記得把這件事轉告給玄虹之玉吧。特意使用他的形象來做這種事,我想應該不只是因為我們剛見過面的緣故…回去的時候也小心一點。莫莫羅,要保護好你的朋友啊。”
莫莫羅立刻答應下來。就在羅彬瀚以為宇普西隆要開始下逐客令時,對方卻緊接著說:“啊,反正你們都來了,不如進里頭坐坐?”
“這合適嗎?”
“沒什么不合適的吧,基本上可以算是我的私人財產,有很注意處理涉密內容的。來吧來吧,頂部的風景很不錯哦。”
宇普西隆熱情地邀請著。羅彬瀚本想穩健地拒絕,但那機器人看起來實在是奇特了,他的嘴自動地答應下來。當他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進了機器人內部,正在一條完全失重的管道里往上飛。
“呃,”他對飛在旁邊的宇普西隆說,“我有一個問題。”
“是想問我為什么會需要一艘飛船吧?確實我本身就可以直接在宇宙里旅行,但那樣的話很多精密設備和私人物品就不好攜帶了。而且別看它長這樣,其實是一艘復合船,這個形態在靈場里跑得可靈活了哦。”
宇普西隆帶著自豪的表情介紹道:“它的造型是參考了我過去在白蘋星工作時獲得的一具當地裝甲——當然,那種陷阱帶產物是沒法跨星層旅行的。雖然我很喜歡那具充滿了大家心血結晶的裝甲,可惜還是在最后關頭的時候還是被敵人破壞了動力系統。當時我直接在駕駛艙里啟動了自己真正的殖裝,掙脫出來的時候把它從內部給破壞掉了。當時我的同伴和敵人們都嚇傻了啊!搞不明白為什么裝甲里還會套著另一具裝甲。”
他和莫莫羅一起惡作劇般地大笑。而羅彬瀚則在上升過程中左張右望。他發現這具機器人的體積盡管比寂靜號大得多,內部卻并沒有空間充裕的感覺。管道外緊密地安裝著各種各樣的儀器設備,宇普西隆時常幫他介紹,告訴他哪里是傳動器,哪里是能源系統。當他們上升到一半時,羅彬瀚發現面前的球狀虛空中漂浮著一個散發紫光的奇特符號。它整體呈現圓形,由無數復雜的花紋與線條組成內部結構,就那樣靜止地懸浮在虛空中。
“啊,那個就是從門城買的魔舵。”宇普西隆指著它說,“嚴格來說應該是魔舵露在外面的封口,完整的魔舵是沒法輕易拆卸或者安裝的,需要找門城或者白塔才搞得定。雖然是個麻煩的東西,不過我覺得它的樣子還蠻酷的,所以就索性要求放在主通道旁邊,每次經過的時候就感覺是在觀光了。”
羅彬瀚也有同感。他還有點奇怪自己怎么從來沒在寂靜號上發現類似的東西。當他提起這件事時,宇普西隆抓了抓腦袋,語氣微妙地說:“也不是所有船都會把魔舵暴露出來的。而且…怎么說呢,雖然只是聽莫莫羅提起過幾次,你們那艘船好像并不是買了門城或白塔的魔舵技術,應該是采用了某種沒有在聯盟市面上流通的技術方法。可以的話我倒是很想研究一下,不過你們那個船長是不會同意的吧。”
他們在說話間穿過通道,落到一個半球形的房間里頭。宇普西隆向他們介紹說這兒是機器人的頭部,因為很容易被敵人當作駕駛艙所在,所以索性就什么設備也沒裝,直接設計成了休閑室。他對著頭頂發出幾條命令,房間的一面墻壁便打開了。日光與強風從外頭沖進室內,曬得羅彬瀚有點睜不開眼。
“這里景色很好哦。我特意沒有用可視化系統,而是搞了一個可以伸出去的陽臺。可惜你是不能在真空中生存的,不然可以再飛高一點,帶你們去大氣層外面看一看。”
他們在觀景臺上待了一會兒,直到羅彬瀚被風吹得打起了噴嚏。與荊璜相比,宇普西隆的待客之道實在無可挑剔,他讓機器人送來了溫熱的乳類飲料,聊了聊過去的往事,甚至還用自己的牌組和羅彬瀚打了幾局群星爭霸。他的牌技不能說很糟,只可惜牌組的質量不高。
“喂,你這家伙哪里搞來的稀有卡啊!”宇普西隆拍著桌子說,“怎么會有閑錢買這么貴的東西?可惡啊,不要拿著其他犯罪分子的血汗錢買玩具!”
羅彬瀚意猶未盡地拍下最后一張牌:“你聽聽你說的是條子話嗎?”
最終兩敗一勝的宇普西隆還是只能棄牌認輸。羅彬瀚心滿意足,拍著自己的肚皮嘆息道:“無敵的旋頭隊長倒下了…”
“你不要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啊。”
宇普西隆把他的“智械狂潮”牌組收了起來,然后轉頭對陽臺上的莫莫羅說:“喂,莫莫羅,不要老是站在那里發呆了。我記得儲藏室里有幾瓶不錯的酒,今天就拿出來喝掉吧,還沒來得及錄進倉儲清單里,機器人恐怕識別不出來。麻煩你去拿一下。就放在最外邊的位子,系著粉色帶子的。”
莫莫羅立刻答應下來,跟著指引機器人離開了房間。當他離開以后,宇普西隆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說:“啊,有個弟弟真是太好了。”
“你這話說的像人嗎?”羅彬瀚譴責道。
“因為是真心話嘛。怎么樣?我這個弟弟是個很出色吧?在學校里的時候除了體育,其他每門功課都是滿分,是絕對的優等生啊。要不是他總想做值外勤的守護者,本來工作是很好找的,根本用不著這么辛苦的實習。不過那家伙,哎,怎么說呢,思維稍微和別人有點不一樣,經常有點奇奇怪怪的想法。”
宇普西隆正了正身體,若無其事地問道:“他平時在你們的船上怎么樣呢?有沒有遇到什么麻煩?”
羅彬瀚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聳聳肩,把他所知道的莫莫羅的事講了講,宇普西隆時不時地插嘴說上幾句。
“對對對,他就是這個樣子嘛…哎,學校里就是…慢著慢著,你說什么?他買了多少錢的土?”
羅彬瀚不得不把買土的價格少報了一個零,即便如此宇普西隆依舊滿臉糾結,揉著臉說:“哎,這個可不好啊。這樣亂花錢的話以后工作了怎么辦?這個我可要想辦法說說他啊…”
他嘮叨了好幾分鐘,而拿酒的莫莫羅仿佛去了永光境那樣遲遲不回。羅彬瀚故意不問這件事,他喝著飲料說:“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這么說就已經是準備講了吧?”
“你倆真是親兄弟?”羅彬瀚問,“爹媽至少有一個重復的那種?”
“你問話的方式也太奇怪了…不過,我們確實沒有相同的父母,準確來說莫莫羅那家伙是沒有父母的。”
羅彬瀚渴望地盯著他。宇普西隆嘆了口氣說:“這個解釋起來就太復雜了,周雨先生。總而言之,在我的故鄉呢,兄弟、姐妹、父母之類的詞并不單純用在生育關系上——我們的生育方式和你們也不太一樣就是了。總之呢,那對我們來說既可以出于真正的親緣,也可以是一種榮譽稱號,是羈絆和榮耀的證明。莫莫羅之所以是我的弟弟,是因為他是我找到的。”
“找到?”
“是啊。這個和我們的國家形式有關系。雖然光之國從歷史來說是由三個傳統種族構成的,但只要具備和我們相同的生命形式,也有著同樣的向往和理想,那么就可以被接納為永光族。莫莫羅是以這個形式被接納進來的,在那以前,他是永光境盡頭某個星系的一束光。”
羅彬瀚驚詫地望著他,不太能確定他是在陳述還是在夸張。于是宇普西隆繼續說:“那是我在讀書時所做的事,周雨先生。莫莫羅不是跟你提起過盡頭之海的傳說嗎?實際上在我年輕的時候,我也聽說過那個傳說,而且還很想驗證它。那時我非常的年少氣盛,明明對外面的世界那么無知,但卻非常自以為是,覺得自己沒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我決定要親眼看看盡頭之海是不是存在,所以就一直朝著外面飛。到底飛了多久呢?在我感覺里簡直就像是半輩子過去了,更糟糕的是我還因為莽撞而迷了路,最后只好朝著一個方向拼命地前進。那時我簡直嚇壞了,已經不想再考慮什么盡頭之海的事,只想快點回到家里而已。可是偏偏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一個可怕的地方。那里非常非常的荒涼,到處都是毀滅的文明遺跡,真空里漂浮著各種生物的尸體。”
他回憶著往事,笑了笑說:“如果現在回想的話,那里應該只是某個因為內戰而毀滅的文明遺跡,戰爭的烈度甚至連跨星系級別都沒達到。可那在年幼的我看來實在太可怕了,甚至以為自己已經掉進了無光之海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朝最亮的方向飛。我想既然這里只有黑暗與死亡,那么最亮的位置一定就是我故鄉的方向,可是等我找到那片光的時候,才發現它只是一束漂浮在空中的光團。當我觸摸到它時看到了許許多多的記憶。具體的內容我就不說了,我只能告訴你我最后的假設,那就是在那個星系的過去曾經存在某個科學家。當最終毀滅一切的內戰到來時,他既沒有用自己的學識保護自己,也沒有記錄下任何關于自身文明的輝煌技術。他在最后所嘗試的一切,是對著他們恒星的光輝不斷進行一種同調試驗,想要把自己年幼兒子的思維也轉換成光波,讓他用這種方式存活下去。那到底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呢?是他的孩子被變成了光,還是說光被刻寫上了他孩子的記憶?其實我也說不清楚,因為最終的成品沒有他兒子的記憶,甚至也不能稱為‘生命’。它只是帶著某種類似精神的波動,殘留在那片黑暗的虛空,直到我碰到那團星系盡頭的、不斷朝外面散發出輝塵的光,我試著把自己帶著的備份殖裝匹配到它身上,然后親眼看著它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全身都是銀色的永光族,一個好像才只有幾十歲的男孩。他睜開眼睛看著我,讓我知道即便是這片荒涼的廢墟,曾經也有那樣的愛存在過。在那個瞬間我就決定了——我把他命名為莫莫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