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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9 藐姑射兮心如淵泉(上)

  荊石本來精神不振,但聽此等噩耗,立時忘卻雜事,將他捉起道:“怎生回事?”

  骨兒碗手足亂舞,吱吱連聲,竟是急得上火,忘說陸中言語。幸而荊石本已習得僬僥土語,此時粗略一聽,知是廢舟派人徹夜搜山,終在山澗中尋得烏碼遺物,方察其人已死。

  僬民因水而生,死后亦化清水,不留尸骸痕跡。荊石聽得骨兒碗所言,心頭卻是生疑,問道:“你方才說他是為人所殺,又從何說起?”

  骨兒碗緩過氣來,以陸上言語道:“俺同旁人一起尋他,見他衣服落在澗底,還道是他自己失足跌下去。但往外頭找得遠些,才瞧見烏喀也死了,那樣兒可忒邪門,定不是摔死的。”

  荊石稍一回思,即知烏喀乃是烏碼所養幼豬。其獸本為山中凡畜,自可留下尸首,問道:“烏碼遺物現在何處?”

  骨兒碗道:“已給廢舟老兒帶回中村去。”

  荊石即道:“我們這便回去。”

  骨兒碗見得烏碼橫死,事由蹊蹺,早念荊石安危。一等旁人趕來,便自脫身來尋荊石。對于烏碼后事亦不甚明了,但聽荊石欲歸村里,總比留于山中妥帖,當即滿口答應,領路歸往中村。

  荊石留島數月,于山中道路實已極熟,但因晨時身體不適,山中雪徑又是難走,方才留于原處等候。此時乍聞噩耗,再顧不得己身異狀,匆忙涉雪拔山,歸返中村。

  兩人入得村內,正見村中氣氛惶惶,諸民交頭接耳,圍在廢舟屋外。骨兒碗上前呼喝驅趕,方才辟開道路,好叫荊石進屋,又自守在屋門簾前,不使外人窺聽。

  荊石掀簾入屋,但見室內燈火通明,廢舟獨立墻角,背身俯看一物。聽聞門外動靜,方才轉身瞧見荊石,行禮道:“大人來了。”神態如常自若。

  荊石快步上前,匆匆行過禮數,開門見山道:“我聞死事吏烏碼亡于山間,其人所馴小畜烏喀亦死。他二者遺物可由廢舟先生看管?”

  廢舟道:“便在我處。”說罷讓開身前,露出墻角木籃,上蓋草席麻布,隱有腥臭漫出。荊石揭開席布,先看頂上一團黑布,濡濕皺爛,依稀似為烏碼平日所著。當下借來細棍,將黑布挑出籃來,剛提至半空,布底卻有重物墜出,哐當落地。荊石定睛看去,只見此物外圓內方,光亮燦然,竟似一枚銀造的錢幣,上刻鱗紋蛇線。俯身拾起,才覺幣身粘附有物,竟是一截指尖大小的碎肉。枯黑干癟,狀若舌尖。

  荊石看得此物怪狀,心中不免詫然,將此銀錢遞與廢舟道:“先生可知此是何物?”

  廢舟近身看得幾眼,搖頭道:“我國中本無通錢,不知此物何用。既在烏碼衣內尋得,想必是他私人所藏。”

  荊石道:“那幣上死舌,先生可知來歷?”

  廢舟仍是搖頭,頓一頓卻道:“我國中之人,偶有死后水化不全者,亦非罕事,須得靜放數月方才化盡。此舌或是烏碼所有,未能化盡罷了。”

  荊石道:“若為烏碼所有,尺寸不合。”卻陡然想起烏碼頦下另有一頭,乃是其兄弟死胎。若將此銀幣藏于其頭口中,大小卻正相合。但看銀幣與死舌粘連緊密,顯是同置多年,如是烏碼自己所放,卻不知此舉何意。他疑心此為僬僥葬儀,問以廢舟,廢舟卻道:“我國既是不用銀錢,更無此含幣之俗。”語氣甚為篤定。

兩人議論幾句,仍不知銀幣來歷,當下放置桌邊不顧,又去看籃底遺物。只見籃內插得一把柴刀,乃是烏碼平日所用。另有六七塊死肉,腥臭彌漫,因是天寒地凍,倒也未及腐壞。荊石逐一取出,加以拼湊,果真便是那小  黑豬烏喀。試以驗査傷口,則見斷口平滑,軀干雖裂,臟腑竟是凍在原處,未曾落出,定為利器疾斬所成。其中尤有一傷,乃是由臀及口,將之橫切而斷。

  烏喀本為幼豚,體高不及陸人膝頭,縱以僬民身量,亦可俯瞰其背。若持利刃殺之,自當提刃刺背,又或割頸放血,如此平切橫斬,實是大違常理,荊石既察此節,心中暗暗一沉,但覺真相未明,便不胡思亂想,只將此事說與廢舟,問道:“先生國中祭祀海神,可有這般屠牲之法?”

  廢舟搖頭道:“我國中祭祀與陸上不同,素無進獻三牲之禮。”

  荊石應得一聲,目望殘尸良久,終是將之歸于籃中,蓋上席布。往出洗凈手面,又歸廢舟處問道:“事已至此,不知廢舟先生心中何計?”

  廢舟拄杖徐行,踱步屋中,許久后方坐桌前緩緩道:“我國中之民,但逢元壽將近,必自心中有感,便往死事吏處掛名以待,罕有疏錯之時。但若天時驟變,海上遇險,亦有壽數未盡而早喪者。死生往復,本是尋常之事,雖憾烏碼死于陸上,不及收斂歸海,但他日升云落雨,也是一般落葬。大人不必以此為懷。”

  荊石聽他一番話說來,言下所傳之意,竟欲將此事輕輕帶過,不復追究,心中不免愕然。當即出言道:“若為意外亡故,自是人力難為。但今所見之事,乃是人禍加害,廢舟先生何故不理?”

  廢舟白眉微聳道:“大人想是聽了骨兒碗那渾兒所言,方才由此斷論。那渾兒素來心急莽撞,言語多有夸張,大人亦不必全然信之。”

  荊石道:“我非聽他所言,是見烏喀死狀如此,絕非猛獸絕懸所致。它既死因出奇,恐怕烏碼亦非失足而亡。”

  廢舟沉吟不語,俄而應道:“大人可曾想是烏碼殺得其畜,其后再失足落崖?我島上雖多村人,亦有如骨兒碗野居者十數人,或許烏碼失足墜亡,其畜亂闖別處,卻被途徑之人所殺。”

  荊石微微皺眉道:“他蓄養烏喀多時,何故殺之?至于烏碼先死,烏喀后為外人所殺,此事未免巧合。先生若覺如此,亦可召集島上野居者,逐一問之,便知分曉。”

  廢舟搖頭不應,又道:“大人若欲如此,也無不可。”意態卻甚淡然,竟是分毫不以為意。荊石雖是秉性淡泊,不喜于人爭執,未想廢舟卻當真視生死如無物,又逢頭疼體病,一時胸中郁氣壘結,暗火悶燒,凝眉道:“先生今既不查此事,日后再有他人橫死,又當如何?”

  廢舟垂目半瞑道:“若真如此,實我島上數百年未遇之變,恐怕非是島人所為,老朽年邁昏曖,但聽大人做主。”

  他既處此言,荊石亦無言語可應。但想怒急火燒,終歸于事無用,便自收拾心神,仍以常態道:“既然如此,我當自往查之。但若逢猶疑,問以先生,還望能得相告。”

  廢舟應道:“自當知無不言。”

  荊石默然點頭,又道:“烏碼本為島中死事吏,今既暴死,先生欲擇何人替之?”

  廢舟道:“我本囑意大小桃花接任死事吏、藥事吏,今雖事起突兀,亦無更佳人選。方才已叫大桃花收拾行裝,今夜即遷林中角樓,接任死事吏。”

  荊石未想他擇人換任,竟是這般雷厲風行,而村中諸民雖是聚而紛議,卻少見悲戚之態,益覺此國輕視死事。他畢竟外人,無由強涉民風之事,只得道:“便聽廢舟先生安排。”這才起身請辭。出得廢舟門外,正見大桃花身背行囊,與小桃花互抱相撫,依依告別,狀甚不舍。當下靜立門前,遠遠相望,及至大桃花離村而去,方才歸入官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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