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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 若有人兮在山之阿(下)

  荊石聽她所請,應聲道:“是。”便循她指點而去,走得百步開外,果見林緣處稀稀疏疏,生得幾棵梅樹。此時初雪方畢,未至香期,老枝上頭孤零零綻開幾朵早苞,其色素清,幾與霜雪同白。

  他走至近處,將幾棵梅樹盡皆觀過,合意者寥寥罕得。但見有一枝上同開兩朵,皆已綻蕊吐芳,便踮腳折下,攜回原處奉與瓏姬復命。

  瓏姬接過梅枝,執在手中聞了一聞,似覺十分中意,點頭道:“此花生于孤地,馥香甚清,與我島上不同。”說罷忽而咬破指尖,將其中一朵染作殷紅,又抬手揚枝,口中道:“來。”

  話音方畢,便聽山內風聲大作,一路摧枯拉朽,揚雪激塵,直往林間撲來。荊石為避雪砂擊面,當即舉袖擋掩,只聞耳畔嵐風呼呼而過,聲重且濕,猶如活物吐息,卻唯獨不覺凜冽刺骨,反有清爽暢然之意。那風來得匆匆,去時亦也突兀,不過數息呼嘯,旋即復歸清寂。

  他待風過塵定,便拂開身上碎雪,再看身畔瓏姬,仍是亭亭端立,神態澹然。手中梅枝歷經狂風,絲毫未損,只是枝上兩朵梅花,此刻一紅一白,素者如緞裁雪織,朱者似紅桃泣血,各自生得一邊。

  荊石見此情形,稍稍思慮片刻,問道:“赩仙方才請來何物?”

  瓏姬眼望花枝,應道:“方才應我而來,便是子蘊所求山獸,只因子蘊身無法力,不識它真貌罷了。但凡山水聚氣之地,經年累月,孕育精華,自成靈識。其物無形無知,非死非活,近與天地同化,然困囿風水形勢之間。雖無魂魄軀殼,神通卻是尋常修士莫及。只因昔年昊陽合道,曾與天下地靈立約成法,自此方奉青都符箓驅使。此島地底氣脈斂聚已足,而陸上風水格局未成,將來若逢地中大震,或能破水而出,另成一峰,便可化胎為靈。但觀此島靈蘊,料想氣數尚久,五百年內不必以此為慮。至于所謂山獸之說,亦因此島形勢而起,和那山靈地胎相類。”

  荊石聽她所說,不由問道:“此島山下可是暗藏地火?”

  瓏姬默然片刻,輕輕搖頭道:“子蘊猜錯了。僬僥地近外海,多有不依常理之處。我今為監察,雖知其中隱秘,卻也不便擅告。子蘊若欲探究竟,只能自行參想。但此節本與大舉無關,你今為試生,僅有一年光裕,究竟如何作為,須得自作定奪。”

  她說到這里,似是喟然有感,頓一頓又道:“也罷,難得子蘊能察此節,不妨再予你一示。先前看子蘊徘徊湖畔,想必已覺出此水異處。你若真能尋出水源,當能窺破山獸玄機。”

  荊石聽罷她這一席話,既覺出她勸誡關切之意,亦知其決心甚堅,此后縱然逢面,再不會多加提點,當下正容行禮道:“謹遵赩仙教誨。”

  瓏姬又是一笑,忽而側首相望,端視少時,說道:“昔年我送子蘊去往青山都,臨別以前,贈你‘子蘊’二字,可知此作何解?”

  荊石坦言應道:“既為長輩所賜,便自沿用至今,不知字中淵源。但請赩仙示下。”

  瓏姬轉首移目,遠眺幽林,緩緩道:“我本野中孤女,幸得偶遇先師赫月真人,方才隨她入島修道。未入門前,與我阿母居于南地瓚國中,此國邦界有一奇脈,是座不生草木的童山,唯獨山麓處毒荊遍布,生人難進,時人便喚此地為荊山。有一人善觀風水,識出荊山顯露寶氣,便自設法登頂,尋得一塊山巖,斷言此石中奇珍,便將其獻與先朝黎抗王。誰知黎抗王宮中玉匠無能,連鑒三回,皆言此為頑石,引得黎抗王大怒,下令將獻寶者活剮。此人受刑之際,猶自嚎啕不止,是因美玉含屈。朝中賢士聽聞此事,乃令剖石查驗,果見里頭暗藏美玉,質白無瑕,價可連城。此玉因是人命所成,自此舉世聞名,是謂‘石中玉’,又作‘荊山玉’。當年我初遇子蘊,見你寡言罕語,自行其是,外拙于形而內秀于心,卻似那石中之玉。又想你父以石名你,當是盼你堅忍不屈,卻有剛極易折之慮,故而與你‘子蘊’二字,是愿你石中藏玉,性堅而志潔。”

  荊石聽她一番漫語,亦是無言以應,良久避目垂首道:“幼時淺薄,不知道理,幸得赩仙垂憐,方有今日。”

  瓏姬搖頭微笑道:“你本智絕常人,是天地鐘愛,與我又有何干?昔年我遣子蘊入青山都,一則是那紅蓮教行事詭秘,若將你留于南境,恐遭暗害;二則是你天資過人,偏為凡骨凡胎,并無修道的因緣,若是攜你去我島上,卻怕是明珠蒙塵,枉費子蘊這般資賦。”頓得一頓,又低慨道:“先時送別子蘊,尚是黃口小兒,轉眼竟過十年。子蘊今為成年男子,再非昔日失怙幼孤,非我所能輕命了。”

  荊石正欲開口應話,忽聽得身后簌簌雪響,有一女子聲道:“娘娘,瓴觀侯請你歸府商事。”

  林中二人循聲回首,卻見十丈外來得一個紅衣女郎。看去年紀極輕,約莫十五六歲光景,然則眉目含霜,神情倨傲,渾不似及笄之齡。身著艷紅短褐,卻又無褲無袖,袒臂裸腿,赤足光頸,極是大膽暴露。其臂、腕、腿、脛皆戴鱗紋銀環,銀鏈纏腰,左懸玉螺,右掛銀剪。發蜷且短,僅及背胛,又以紅繩束辮環頸,串以硨磲、珊瑚、海珠諸物,望去琳瑯花艷,既是花俏漂亮,也頗氣勢凌人,大異東域女子。

  這女郎光足袒肩,見得荊石在場,亦無羞怯之意,冷冰冰橫目相看。但見她膚色如雪,顴高頜尖,生得一張瘦小菱面。兩道彎眉既細又高,揚在一雙丹鳳眼上,益顯矜恃,縱有楚楚美貌,反叫人不敢親近。

  荊石與她對視片刻,見是個素昧平生之人,便即退開兩步,轉頭避視。那女郎亦不理睬他動作,顧自上前對瓏姬道:“娘娘,今日巡島已畢,可歸半冥城復命。”

  瓏姬見得這女郎近前,臉色卻是柔緩幾分,點頭道:“既然島上無事,你與大黑金鼓先回城中便是。”

  紅衣女郎道:“娘娘何故不隨我等同去?”

  瓏姬回道:“今遇故人,敘些舊事。紅瑚,你看旁邊這位郎君,便是我當年北上時救得的小兒,昔時曾與你提得幾句,可還記得此事?”

  紅衣女郎聽她此話,方才轉頭多看一眼荊石,面如寒玉,目若凝冰,意甚冷淡。將荊石上下掃得一圈,揚眉道:“這位想是荊郎君。”

  荊石面色不動,照舊回禮道:“見過紅瑚真人。”

  那紅瑚聽他見禮,臉上仍是半分不露笑貌,一手支腰,昂頭斜視道:“曾聞荊郎君年少才高,多得娘娘贊譽,今日相見,倒也未見出奇。荊郎君今為大舉試生,還望好自為之,勿叫娘娘難作監察之職。”

  荊石尚未應答,瓏姬已是轉頭揚目,輕輕瞪她一眼道:“妮子無禮,怎與外頭郎君這般說話?往日宮中見你指教后輩,分明似模似樣,如何到得陸上,卻似要吃了生人。近日我也不曾說你,又是何故與我置氣?”

  紅瑚遭她訓責,口中唯聲應是,臉上卻無半分悔意,兀自眼望荊石,意甚不善。荊石與她萍水相逢,實不知她何故這般厭己,當下假作不覺,只往旁退得半步,匿在瓏姬身后。紅瑚見他舉止,臉上更是變色,忽而甩首轉身道:“我且歸去復命,娘娘也當早回。”便一踏足,身乘紅云而去。

  瓏姬看她說走便走,又是長吁短嘆,轉頭與荊石道:“此是我門下弟子紅瑚。她本陸上漁家女兒,父母因難亡故,由我抱上島去,算來已逾五十載。她因生父早喪,多受叔伯欺凌,自小厭惡男子,非是獨對子蘊無禮,子蘊亦不必介懷。”

  荊石道:“不妨。”

  兩人本在話頭,陡遭紅瑚一斷,便復無言。瓏姬仰首望過天色,忽將手中花枝遞與荊石道:“此花方才引得地中靈氣,可驅陰濁魔祟,子蘊攜去養在房中,晚間便可安眠無憂。”

  荊石雙手接得梅枝,回禮稱謝,問道:“赩仙何故知我夜夢之事?”

  瓏姬微笑不答,俄而輕道:“想是山中貓兒頑皮,與子蘊開得幾個玩笑罷了。今既有我在此,想是不會再來。”又道:“今日天寒,子蘊當早回村中,勿要逗留野外。去吧,我不耽你的時辰了。”

  實則荊石自與她同行以來,雖在雪中漫行,卻是周身暖融如春,未覺絲毫冷意,想來其暗中施法所為。她此刻偏說天寒,自是婉言辭別之意。當下稱事請退,待她點頭默許,方才往回路走去。行處兩三步,到底心事難抑,驀然回首道:“我尚有一事欲問赩仙。”

  瓏姬微微一怔道:“子蘊但問無妨。”

  荊石欲言而止,到底心中猶豫不決,良久方道:“昔年赩仙送我入青山都,是先往玉幾山洞府,又遣靈鶴送我入小仙鄉。”

  瓏姬頷首道:“是。我久居南地海島,既入青山都,自當先往蒼莨宮拜會掌教。再者露蘭國疑有巫族作亂,茲事體大,是故要請掌教問鑒占之,卜問吉兇。其時我將子蘊留在宮前,便是隨童子去乾天殿中問鑒。”

  荊石道:“當時赩仙去得半柱香時辰,想是正于宮中問鑒,后頭出來送我時,舉止似和先前有些不同。”

  瓏姬詫然道:“是何不同?”

  荊石遲疑不應,雙目端望瓏姬,但看她臉色如常,毫無偽態,方才直言說道:“赩仙出宮門時,曾與童子作別,其后童子歸入洞中,赩仙獨在門前。其時我立于洞外百步處,曾見赩仙側對宮門,目望南面,以袖拭面。”

  他說到此處,又復猶疑片刻,方才道:“當時我遠處所見,赩仙似在落淚。不知是何緣故?”

  瓏姬面色澹然,側首望空道:“我不曾記得此事,想是子蘊看錯了。”

  荊石嗯了一聲道:“是。其時天色昏暗,應是我走眼錯看。”又對瓏姬躬身作禮,方才轉頭離去,行出十幾步,再回首看兩人原先立處,已是芳蹤渺渺,唯余亂雪枯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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