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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 驚幽夢飛雪若璇花(中)

  是日起終日落雨,接連三日不絕。僬民雖為水生,多不喜雨,便少外出活動,俱在屋中耍玩。骨兒碗以往野居山中,多借山木、石窟避雨,但今見荊石氣色不佳,仍是留在官棧相伴。他閑來無趣,便對荊石道:“以前舊官兒在時,平日無聊,便是喜歡同廢舟老頭兒唱戲。你可喜歡唱么?”

  荊石正做桌前書字,隨z聲應道:“你也看過戲嗎?是本地的戲劇?”

  骨兒碗撓頭道:“俺這兒不曾有戲,倒有跳舞跳神的。但那舊官兒是個戲迷。那怪人,嗓兒又粗又低,偏要捏起來哼哼,可忒有趣,還叫村里的一起跟他唱。什么國王啊,將軍啊,女兒啊,他每回看樂了,說這便是草臺班子演戲。荊官兒,你又笑甚?”

  荊石轉頭道:“我不曾笑。”

  骨兒碗自是不依,百般追問糾纏,荊石給他摟得不過,推開他道:“其實戲曲之源系出古時祭天大典,乃使人妝面盛服,扮風雨日月之化神,歌舞祭樂,以為祈福,其后廣傳衍化,方成百戲風俗。所謂戲者,無非以假仿真,與祭禳醮祀本屬同源。你們島上跳祭神,雖非戲曲,想來亦有相似處。來年春祭,我可略作一觀。但聽廢舟先生所說,你國中上不祭天神雨神,下不祭后土五方,唯信海神。可是如此?”

  骨兒碗點頭應是,又道:“其實那些個天神,海神,俺打小未曾見過,不知它是真是假,但聽說俺島上的都是海神所生,才從水里出得。等到死了,又歸水去。荊官兒,俺聽說你等陸人死了,遺體化得卻慢,須得在土里埋好些年。若到時候,可還再挖出來么?”

  荊石道:“為何要再起尸?”

  骨兒碗道:“俺島上祭海神,乃因它是個活玩意兒,對海祭祀便成。你陸人祭祖,若不挖了出來,又是怎個祭法?”

  荊石聽他此問,一時不知作何應答,是因陸中風俗各異,土葬、天葬、火葬者兼有,而祭祠之俗迥異。他是青都所授,本輕生死禮俗,不愿多談此事,只簡略道:“陸中以碑位靈牌為祭,不必掘人尸地。你若對此好奇,不如自往一觀。”

  骨兒碗道:“俺是想瞧瞧新奇,但卻去不得陸上。一天兩天,倒也無妨,若是耽得久了,俺便小命不保。”

  荊石知其乃指僬僥國思鄉怪疾之事,亦復無話可應。但思生平所學,實不知僬民何故有此怪病,推想或是地方風土暗蘊奇質,僬民賴以為生而不自知,一經離國,便發罕癥。他雖作此假想,苦于僬民無尸,也無手段可查,漫然想得半天,隨口問道:“你日后若能去陸上,可覺不舍此地?”

  骨兒碗道:“俺怎曉得舍不舍得?俺又沒去過外頭,至多去那大城里逛個一天半日,也沒甚難受的。倒是沒了老太婆啰嗦,舒坦得很。”

  荊石應了一聲,亦不置評。骨兒碗又道:“荊官兒,俺看舊官兒在時,肉也吃得,酒也喝得,跟俺島上的人沒甚兩樣。怎地你卻不喝?是你覺陸上的酒好些?”

  荊石道:“陸中之釀可分五齊三酒,種類制法比你島上多些。但我素不喜酒,是天生如此,并非釀法之故。”

  骨兒碗道:“你恁不喜酒?”

  荊石聽得一笑,只得道:“旁人所喜,未必是你所愛。你國中視黃金如糞土,換在陸人看來,卻比不喜酒更怪。”

  骨兒碗道:“那黃石頭,吃不來,喝不來,又不禁打,又不能種,有恁好的?自是你陸人脾氣古怪。”

  兩人你言我語,斷續幾番閑話,皆因暴雨無聊,只得漫天說地,亦不求論個明白。如此悶得數日,雨勢方才漸歇。荊石眼看天上鉛云散得大半,便又收拾行囊,欲待出門辦事。骨兒碗雖也悶居憋氣,但看荊石方歇幾日,臉色遲未見好,當下又要遠行,心中不覺暗生憂愁,抱了木棍道:“荊官兒,俺以前看舊官兒辦事,皆是自己待在屋頭,吩咐水花老太婆去處置。城中來的外人,俺雖見得不多,也是個個不愛出來活動,怎地你卻終日閑逛,沒個樣子?”

  荊石手中收拾行囊,應道:“我是遣來的島官,不比那些在城里的王使尊貴,自然規矩也少。你若覺得這樣不好,我可施個法術,只要你每日晨昏向我跪拜問禮,可令我威嚴大增。”

  骨兒碗大為驚奇,瞧著他道:“怎地俺跪你,你便有威嚴了?此法兒可是當真?”

  荊石嗯了一聲道:“自然是假的。”

骨兒碗怒道:“你怎地騙人!”舉棍  作勢欲打,到底不敢下手,還得跳到荊石背上一陣抓撓,方才罷休。

  兩人趁得晨時雨停,趕出中村,一路直往東泉村去。荊石因得暴雨,耽誤數日行程,原本行路甚是匆忙,不想走至半途,見得道中景象,卻是眉頭漸鎖,面如沉水。骨兒碗見他神情奇異,問道:“荊官兒,你可是又病了?”

  荊石道:“不是。是這條路和上次不同了。”

  骨兒碗聽他此話,當即四出張望,撓頭道:“俺看卻沒甚不同。”

  荊石默然片刻,說道:“此處草木,似比過去多些。色澤品類亦有不同,像是比前幾日多長了些。”

  骨兒碗雖在島中居得百年,平日來去多從高處,罕有正經行路之時,何況島中草木繁多,豈能記得分毫不差。耳聽荊石斷言,不免將信將疑,說道:“俺看倒沒甚不同。許是這幾日落雨,澆得草頭長高了些。”

  荊石搖頭道:“不是。”卻也不說其他,只顧急步往東泉村去。到得村中,便集眾人點庫,又令三庫官交來庫錄以核。荊石雖通僬語,畢竟嗓喉所限,難吐長言,便令骨兒碗代轉其語。他見三庫官言辭吞吐,目神閃爍,料是未從己命,當下也不作色,只催要庫錄核查。

  如此磨蹭半天,才將庫錄拿到手中,翻開一看,卻見上頭樁樁件件,科目數額,俱是清楚分明。荊石原本算力過人,過目掃得數息,便知簿上所錄皆合自己當初所命,明細總分俱合,渾不似人僬民之能。當下合了書錄,又往庫中點數,目掃心算,所剩之糧亦合書錄,全無半分多用。

  荊石眼看如此,臉色反不見喜,只讓骨兒碗轉言道:“你們做得很好,不知平日是如何安排寫錄?”

  三人唯唯諾諾,互推互搡,各推旁人。荊石再問幾個細處,所答皆非所問。他這般問得幾次,三庫官未見如何,骨兒碗已是心急火燎,止不住搔首摩足。

  荊石問得一陣,終是不得其果,只將手中書錄攤開,問道:“這上面文字,可是你們三人所寫?”

  三庫管望得一望,或搖頭,或點頭,或又搖又點,如此亂得半天,到底不曾記得。荊石見他幾個問不出事來,便將三人遣下,獨自踱步村中,又坐樹下出神。

  骨兒碗見他如此,竟也不敢胡玩,先同那三庫管好生訓了一番話,方才湊到荊石身旁,期期艾艾道:“荊官兒,你莫著惱。”

  荊石搖頭道:“我未著惱。”

  骨兒碗道:“俺看你臉色這般,便是在氣他們沒聽你話。方才你翻那書,又問他們許多話來,俺雖不懂你問的甚事,也知他幾個答得不對。其實俺島上的本來不善寫字、數數,你當初強要他們那般彎彎繞繞,我便覺他們做不成。”

  荊石道:“我原也以為他們做不成。”

  骨兒碗瞪眼道:“那你怎地還叫他們做?”

  荊石道:“規矩總是要立。我本想今日核查庫存,必有所短,以此推算錯處,按量施罰,可叫他們日后記得清楚些,免得冬時緊缺。未曾想今日核算,并無多拿多支之處,恐怕并非好事。”

  骨兒碗聽他此言,亦甚吃驚。他乃島中所生,自知同胞之性,要說守得荊石規矩,實是萬萬不能。當即溜回村中,尋那三庫管悄悄一問,俄而又返見荊石,吞吞吐吐道:“荊官兒,俺看定是你數錯了。”

  荊石搖頭道:“萬計之數,我不會數錯。”

  骨兒碗道:“俺豈不知你腦瓜好使?但我剛才問得那三個,都說后頭是想拿就拿,未全按你規矩來辦,如此豈不多支?他等欺你是陸人,不說實話,可不敢跟俺胡說。”

  荊石聽他此話,臉上未露訝色,點頭道:“我原也料想如此,那簿上書錄,庫中多糧,恐怕不是他們做的。”

  骨兒碗道:“不是他們,卻是何人?俺島上住得百年,可不曾見過鬧鬼。”

  他此話既出,荊石卻是一笑,忽而道:“或許非是鬼崇,而是貓祟。”

  骨兒碗一聽此話,遍身金毛倒豎,手執木棍道:“恁處有貓?那般東西,可不許到村頭來,俺且打它一棒!”

  荊石見他如此,只顧搖頭發笑,起身復歸庫中,將遍處積糧細細查過,各處皆取小粒。又命骨兒碗捉得幾只小雀,一一喂下谷糧,驗定庫糧無毒,方才心下稍安。但想此事離奇,兇吉難測,縱以他生平所學,亦難解通其中道理,不免彷徨無策,心中千絲萬縷,徹夜不得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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