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州。
滄瀾縣。
清晨。
砰砰砰 砸門聲不斷響起。
“劉二,劉二…”
“快些開門!”
城東大墟的一處看著略有破敗,卻依舊頗為大氣的宅院門外,一聲接著一聲的呼喊聲響起。
“來了來了!”
院內,一個四十多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披了一件外衣,從后院的臥房著急忙慌地跑了出來。
來到大門前,打開門就看到門口站著一個皮膚黝黑的漢子,短打裝束。氣色和衣著比起開門的中年男子還要差,顯然家境要遜色一些。
只是中年男子的神態卻頗為恭敬,臉上擠出了幾絲笑容,“石家哥哥,這般早來尋我可是有事?”
“劉二,我在外間喚了你半天,你來得怎地這般慢?!”
皮膚黝黑的漢子站在大門外斜睨了匆匆穿好衣物的劉二,語氣頗有些嗆人。
“那個,石家哥哥…”劉二賠笑著說道,“家父年紀大了,夜里不安生,我陪護得晚,是以睡得…”
“行了行了。”
被稱作姓石的漢子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聲音頗有幾分趾高氣揚道,“我是替仙人們來傳話的,仙人們在縣中收弟子,縣中各家各戶八歲以下的孩童都得送道院里去,真真是挨千刀的,你家也能得了這份恩典。”
“仙人收弟子?送道院里?”
劉二一時有些發愣,后面那石姓漢子謾罵的話他完全沒聽進去,只記得一句送道院里。
“可記著了,這是你家的大造化,巳時就得送去。”那姓石的漢子見劉二有些發懵,也懶得多話,只是再次交代了一句,又匆匆忙忙地朝其他家跑去,哐哐哐再次一通砸門。
好半晌,劉二方才回過神來,晃晃悠悠地轉回到了內院。
一路院落長了不少雜草,屋檐磚瓦殘破也沒來得及修葺,還有角落處,堆疊著雜物。
他家宅邸頗大,換做早些年算是城內排的上號的大戶,后來世道不好,日漸衰敗了下去。
前些年,曾經依仗著家中的磨盤,給城內人磨米磨面維持生計,只是后來…
反正,這些年的日子,其他家過得漸漸又有了起色,可他這家中,反而越發不堪了。
一進了內院,就見院中站著一個拄著拐的老人,氣色衰敗,可還強撐著走動。
見劉二從外間進來,老人輕輕點著拐杖,喉嚨里仿佛含著一口濃痰,含含糊糊地問道:“誰來了?”
“是石家哥哥過來了。”
劉二輕聲回答,說著想要上前想要攙扶住老人,卻被老人一把推開。
“是老石頭家的那小子。”老人臉上蒼白的臉上隱約浮起一絲血色,“他算個什么東西,大清早也來我家砸門,前些年若不是我看著老石頭的情分接濟,哼,他一家…”
劉二束手站在一旁,聽著自家老父的絮絮叨叨,臉上頗有無奈之色,然他也不去打斷,只是聽著老人反反復復地說那些舊事。
在早些年家中雖是落魄了,可還能仗著院中的石磨,給鄰里磨些米面維持生計,但自從那次事發,雖是真人們不追究,但到底還是受了不小的影響。
尤其是不少人聽說了他家中養鬼推磨之事,往日走動得勤快的,漸漸也疏遠了。
老人經了那次的事后,大病一場,腦子混沌了許多,這家業也就得靠著他來撐起。
唉,其實又哪里能說是什么家業,不過是勉力讓一家人能勉強糊口度日。
好在如今滄瀾縣漸漸又恢復了往日的繁華,只要肯賣力氣,他一個青壯勞力,終究還能養家糊口。
“那老石頭家的小子,過來尋你甚事?”
絮絮叨叨地叫罵了一陣,老人又斜睨了一眼旁邊的劉二,他如今身體越發不堪,可氣性卻比以往更加大了。
劉二聽到自家老父問話,一時卻有些吞吐了起來,“道…道觀要招弟子,石家哥哥來通知孩兒,讓言兒,不對,是讓牛娃去。”
言,是劉二他老父劉睢為自家孫兒取的名,從小他都是這般叫,算是個文雅的。自然劉二其實也只是行二,只不過被人喚得多了,本名到沒人在意,多以劉二相稱。
之所以要給他兒子改名,依著自家老父的說法,便是原來家中有佛像庇護,哪怕是家中招來小鬼,都是神佛可憐他家落了難。
但佛像被毀之后,老人一場大病,卻是不敢再將自家孫兒繼續叫做劉言,反而取了個賤名“牛娃”。
劉二對此也沒有什么意見,如今世道,鬼祟妖魔出沒,哪怕近幾年滄瀾縣這邊太平了,可往來的商賈還是不時帶來一些駭人的消息。
他家里的“牛娃”是獨苗一根,自然是不敢大意。
小孩出生到成人,要過閻王關、玉吊關、和尚關、落井關等關煞,精氣盛而神氣衰,心智不足以守魂攝魄。
而鬼怪邪祟性喜作惡,見父母兄長心疼孩子,就會心生嫉妒,追索戲弄孩童、進而驚嚇到哀痛,造成三魂七魄的丟失與游離。
而給孩子起個賤名的話,就有嫌棄之意,表示孩子不受家長待見,這樣鬼怪邪祟就沒有興趣再插手了,故取一個丑名可以騙過鬼怪,讓其厭惡而放棄勾魂,使小孩躲過關煞。
“嗯?!”
就在劉二說完話后,本就氣性頗大的老人一下仿佛仿佛眼珠子都要瞪得掉出來,拐杖在地上拄得啪啪響,扯著嗓子道,“道院?道院還想招我孫兒?”
“爹,爹,你莫要氣惱。”劉二趕緊上前寬慰,“你若是不愿意,我們家不去便是了。石家哥哥也沒說一定得去,對,不去不去。”
他家是信佛的,雖說如今釋家在大周滅佛之后,已是罕有蹤跡,但畢竟是曾經煊赫一時的宗門,廟宇寺院無數,多少還是有些流傳。
劉睢年輕時經商亦非一帆風順,多次折本,甚至有次被逼得走投無路,逃入深山,在一棵樹干上準備自縊,結果為一個躲在山中的老僧所救,贈與他兩個佛像,又教他誠心禮佛,做個善男。
自那之后劉睢家業便開始有些時來運轉,先是有人借貸于他,而后又做了幾樁大買賣,漸漸起了家業。此后,劉睢雖早夭了一子,然而二子還是健康長成,后來雖是年邁,時局也多有不堪,但一家人總還能過活。
直到這滄瀾縣縣衙里的官員胥吏被道門中人替代,才真正衰微了下去,在那兩尊佛像被毀之后,又有小鬼之事,才算是真正到了谷底。
“不!”
許久,看著仿佛暴怒不已的老人,漸漸冷靜了下來。
濁黃的雙眸落在了劉二的身上,聲音難得的吐字清晰,“去,必須去!”
“爹,這是為…”劉二有些不解。
劉睢氣色不佳的面容仿佛忽然有了精神頭,拄著拐在原地來回走動著,出聲教訓著自家兒子道:“你當為父信奉釋家佛陀是為了甚?還不是那時我走投無路,有了那兩尊佛像庇佑,方才能有了這份家業。如今時事易轉,佛像也被毀了,我們家名聲也壞了。這次卻是一個好機會。”
一邊說著,一邊老人在院子中走動的速度越來越快,甚至連拄拐都不需要,恍惚間讓劉二都覺得又見著了正當壯年時的父親。
“二郎,你帶牛娃去了,一定要找機會讓他排到前方,如今這天下在變,我是老了,你也是個愚笨的,唯有我們家牛娃,還算有些靈光,值得一試。若是我劉家祖上有靈,讓牛娃被選入道院,這…這也算是一步登天之事。”
說到這里,老人劉睢神色越發熱切了起來,又瞥了一眼宛如木頭似的呆站在那里的劉二,驀地再次狠狠用拐拄了一下地面,“不成,今日道院我也得同去。”
“這個…”劉二為難了起來,有些擔心道,“爹,你這身子骨…”
“我這把老骨頭還沒入土呢。”劉睢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但凡你能機警一些,這事也不用我去,你是真不懂得其中道道和這里面的機緣。”
大周二百年,確實是將許多東西都給泯滅了個干凈,但雁過留痕,終究是有一些東西流傳下來的。
如劉睢這般年輕時行走過天下,還得了些許際遇的,多少還是了解一些。
尋常人想要拜入那些仙道宗門,極為不容易,很多時候即便是知道山門所在,可任你有什么手段都進不去。
這些宗門自古以來,隱于凡人不可知的各處之中,招收弟子要么是從門內門人開始,要么也是在世俗世界里挑選王權社會的有身份者。
少數一些無天賦離開宗門的,又或者一些家中有長輩在,但自身無法進入,繼承了幾手術法的,算是民間術法流傳的來源。
到了大周的二百年,那更不必說,宗門銷聲匿跡,哪怕真的有暗中發展傳承,不是被對方找上,也是無處可尋。
而這次不同。
這次是道院,或者說是道門,真正的大張旗鼓的選拔招收弟子。
幾乎沒有幾個人不為之心動的,修仙修道,長生不老,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再偉力歸于自身的這種神魔世界,這一條路,毫無疑問,比起當官什么的,還要有盼頭得多。
也只有那種戲文里,才會覺得家里有人得緣法去修道不好,反而要逼著對方去考功名科舉,這兩者哪里能有可比性。
劉睢心中打定了主意,沖著劉二擺擺手:“去吧,將牛娃給叫醒了,然后換身干凈些的衣裳。”
“唉。”劉二點頭應是,急急忙忙往自家后宅去了。
日上三竿。
滄瀾縣的街頭越發熱鬧了起來,街道上車馬往來如水,行人如織。
各種叫賣、吆喝,喧囂之聲好不熱鬧。
自北地司州疫亂之后,近些年終于逐漸安穩下來,滄瀾縣北面的幾處渡口外,商船往來日贈,雖各地依舊多有盜匪、鬼怪之事,但在滄瀾縣以及滄瀾縣所屬的滄南郡各地已經安穩下來。
惶恐不可終日的百姓再次從家中走了出來,又有逃難的、無處可去的,以及一些膽大的商賈,從天南地北朝這大江南岸的滄南郡各處。
其中,又以臨近大江的滄瀾縣,最為是繁華。
只因不知何時起,縣中原本的縣衙所屬,突然坍塌湮滅,而后,在縣衙原本所在的位置,段段時日起了一棟十三層高的高樓。
這高樓若是比之玉京十二樓,自算是低矮,并不能引得人如何驚詫,可在這大江邊緣的一處上縣,卻是極為吸引人的目光。
如今城內各處,往日里的那些巡城的士卒、差役并未多大改變,但不少要害部門上的胥吏官員,卻已換了人。
這些人大多身著道袍,有華麗張揚的紫袍、黃袍,也有清淡素雅的青衣、玄衣,只是皆作為道人打扮。
行走在滄瀾縣縣城之內,行人偶爾抬頭仰望,不時能見著飛掠的劍光,乘風駕云的縹緲身影,時隱時現。
往日里多數只是在坊間流傳又或是在話本里聽到的事情,在滄瀾縣已經越來越容易見著。
甚至,除了滄瀾縣,滄南郡周遭幾個郡縣,這般的神仙人物也多有出現,而且皆是直接接管了縣衙等一應事物,處理起民生民計。
面對這些“仙人”,不論是城內城外的大戶、豪強,還是底層的乞丐、百姓,一個個不敢說都心中畏懼,但幾乎仙人所發布的詔令,是沒幾個敢違抗的。
當然,仙人們的規矩,大家遵守,可同樣的心中也感覺安寧了許多。
至少城內城外不單單是盜匪、小賊之類銷聲匿跡,便是很多詭異事,幾乎也不復所見。
偶爾夜間還能見著一些高來高去的身影,聽到零散的叮當打斗聲,總之,是安定了下來。
這也是滄瀾縣和滄南郡日漸繁華的原因之一,城內大量的人口涌入,在各種道人的安排下,尋找到了生存的位置。城外,各種田地也被組織起來,連續數年開墾,漸漸豐收。
這等日子,除了少數如劉睢劉二家那樣有些困苦外,大多數的普通百姓,稅賦降低,秩序穩定,反而是緩了一口氣。
至于說 原先那些城里的縣令官員們,普通百姓庶民,也不知曉他們去了哪里,但有心的也見到過,一些個頗有官聲的身上的官袍已經褪下,換上了道袍。
滄瀾縣縣衙原先的位置,如今便是那座十三層的高樓,高樓外大多數的建筑已經被拆遷,連著原先縣衙門外的廣場和諸多建筑,然后形成了如今道門在這滄瀾縣的道院所在。
此刻。
道院的寬闊廣場上,密密麻麻地站著許多的人影。
幾乎都是五六歲到十歲上下的童子童女,在父兄家人的陪伴下,看著這般熱鬧的場景,極為好奇。
又有一些頑劣的,在人群里來回亂竄,引得后方追趕的家長呼喊個不停,還有眼饞廣場外小販、貨郎叫賣的各種小吃、甜食,又有被這般人多嚇得抓著父母衣角縮在后方的。
只是人群嘈雜雖嘈雜,但大抵還是不敢胡亂來的。廣場周圍一個個站立著的,或是穿甲持刀的士卒,或是道袍裝束的仙人,總是能夠讓很多不安分的人,收斂起心思。
忽然一聲悅耳的清鳴在廣場之內響起。
穹天之上,又一道道霞光閃爍。
須臾間,由遠及近,幾個身影落在了廣場前方的高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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