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山谷之內。
裴楚人在半空,負劍而立,身上的衣襟和發髻垂落的長發,獵獵飄飛。
此刻,在他眼中,整個山谷已然全部被一股異樣的黑色氣息所覆蓋,那氣息濃郁得仿佛流水,似乎正在一點一點蠶食腐蝕整個山谷之內。
所有草木和走獸飛鳥昆蟲之類的生靈,全部都一點一點化作枯槁。
而站在裴楚不遠處,那一身百衲衣,面目祥和,神情悲憫之人,赫然便是他此前在大江之上遭遇的老僧。
當日裴楚和陳素兩人在大江之上行走,恰巧遇見這老僧,對方無緣無故的就朝裴楚拍了一掌。
那金光手印,裴楚至今都記得清晰,若非他得“九牛神力”道術后,體魄強橫,再加之又有“一炁保身符”護體,那一次或許就被老僧的金光手印拍成了肉泥。
可即便裴楚那時實力已是不俗,猝不及防之下亦是被老僧一掌拍入到了江底,等裴楚掙脫而出,再去尋那老僧,已然不見對方蹤影。當日裴楚和陳素兩人在大江之上行走,恰巧遇見這老僧,對方無緣無故的就朝裴楚拍了一掌。
遍尋無果之下,裴楚便將老僧無故他之事暫且按下,之后斗郭來,又北上司州,關于老僧之事已經被他拋諸腦后。
可不想,他方才法力恢復之后,循著方秋子梁道臣等人的痕跡,一路找到這幽谷之內,竟然再次見到著老僧。
老僧雙手合十,身上黑色的氣息涌動,偏又給人以一種莊嚴寶相之感,看著仿佛協調又透露著難言的詭異。
尤其是老僧身后佛陀虛影漸漸從虛幻到凝實,一手指天一手之地,似有“唯我獨尊”之感,更讓人感受到一種極度的恐怖和壓抑氣息。
那巨大的佛陀虛影手掌之中,一道金光燦燦的門戶若隱若現,門戶之內有無數人影在頂禮膜拜,在贊頌,在誦唱,天花紛紛揚揚,一眼見之就幾乎要將整個人的心神都奪了過去。
那浩浩蕩蕩聽不甚分明的梵音更是不斷響起,無孔不入,似要將天地之內一切所有都度化皈依。
“想不到這老和尚竟然有這般手段。”
裴楚看著眼前的老僧,還有對方身后那巨大的佛陀虛影,心中亦是震撼。
他之前在山谷,已經見到了那天空之上龍虎氣匯聚所形成的“鎮”字。
以龍虎氣的破法誅邪之效,那一個鎮字落下,即便嶧山山神、越江江主恐怕也難承受。
但那佛陀虛影僅僅只是隨意一手朝天,便將龍虎氣匯聚的“鎮”字擊潰,其手段著實驚人。
“裴道友,這妖僧便是北地疫亂的幕后之人!”
下方地面上,已失了分寸神色灰敗的方秋子,驟然見到裴楚出現,頓時高呼出聲。
面對這老僧,他們在場幾人手段頻出,可最終都未能奈何對方,為今之計,只有將希望寄托在裴楚身上。
盡管裴楚雖非道門出身,說一句野道人不為過,但方秋子自知裴楚一路作為,斬妖除魔、鋤強扶弱,至少此時當是和他站在一條陣線。
且如今天下板蕩,道門再次出山,即便方秋子不完全知道宗內和道子所圖為何,可也明白各宗之人紛紛入世,為的絕非簡簡單單的匡扶蒼生。
他之前和樊余奇、師寄柔和吳共等人所言,道門如今欲開第十宗。
這第十宗可以是旁門里樊余奇、師寄柔這些各“字”的門派,自然也能是如裴楚這般雖然有度牒,卻未入道門的山野修士。
臉色蒼白的荀浩思吐了一口鮮血,龍虎氣秘法被破后,神通反噬,幾乎一下就攪亂得他的氣息不穩,受了不輕的內傷。
聽到身邊方秋子抬頭,朝著裴楚呼喊,荀浩思也忍不住一起叫了起來:“裴道人,這妖僧獻祭無數生靈,已然入魔,不可大意。”
若是在陵定郡之前,裴楚雖在鳳唐縣展露了一首雷法手段,但還引不起荀浩思的重視。
可在前面陵定郡郡城之外,裴楚所施展的雷法一擊湮滅了數十萬尸鬼,其聲勢之宏大,場面之駭人,足以讓荀浩思將此刻出現的裴楚視為救星。
在荀浩思話音落下后,老僧似也注意到了裴楚。
他并未急著再次動手,反而面露微笑,渾濁的雙眼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微笑道:“不想今日再遇故人!”
正在老僧開口說話間,他身后高踞于虛空的巨大佛陀虛影,亦是如老僧一般動作,眼瞼微垂的紅色雙目,落在了裴楚的身上。
那黑色的佛陀虛影已然和老僧融為一體。
剎那間,裴楚就感受到了一種沛然難當的恐怖氣息將周身籠罩。
浩大,深沉,無邊無際——
裴楚眉頭微蹙,周身似有無形氣勁鼓蕩,在對抗著那佛陀虛影投下的目光和壓力,緩緩開口道:“僧人,我只有一問,你為何要禍害無數百姓?”
此刻的裴楚已然差不多猜也猜得到,這老僧就是此次雍州和司州疫病之禍源。
對方身上縈繞的那濃郁似水的黑氣,還有那佛陀虛影掌中的佛國贊頌,幾乎就是此前裴楚在荒原之上,第一次遭遇尸潮時所見。
只是,他依舊有些不解的乃是,佛門如今在大周幾乎不可見,但教義道理,當是與人為善,如何這般禍害了無數生命百姓?
哪怕是當日的浮羅教妖女,也只不過是挑撥、蠱惑,破大周龍虎氣,真正禍害數十萬生民百姓這種事,也是做不出來的。
老僧面色不變,反而拈花微笑,頌念了一句佛號后,風輕云淡道:“眾生平等,眾生平等…草木是生靈,蟲豸是生靈,雀鳥是生靈,虎豹亦是生靈。我佛面前,眾生平等,既是平等,緣何不能死去?”
說著,老僧又緩緩抬起頭,目光幽遠地望向前方虛空,再次慢慢道:“能以眾生怨念請回我佛,這是萬千生靈之福報,入我佛之佛國,得享永世之福。”
“妖僧!!”
這時,不等裴楚開口,地面上荀浩思忽然再度開口罵了起來,“任你舌綻蓮花,說破天來,也不過是為了復仇。”
在場眾人對于老僧之前所說的話尚不能全然明白,可荀浩思在翰林院遍閱大周藏書,從前人所著一些或是直白或是隱晦的文刊,知曉一些舊事,也早洞徹清晰了這老僧出現的原因。
那老僧聽到荀浩思的話,也不反駁,反而淡淡道:“種惡因,結惡果,老衲是來收惡果的,不是來復仇的。”
“復仇?惡果?”
裴楚聽到這里微微有些疑惑,他心中此刻已然提高到了最警惕,可并未貿然出手。
不是心怯失了戰意,于他而言,諸天神佛,只要可殺者,沒有不敢殺的。
而是這老僧的手段詭異,其中又似牽扯到了一些人道和大周之事,即便要拼死一搏,除魔誅邪,此刻也想要再探知一些內情。
荀浩思也不管旁邊梁道臣和方秋子異樣的目光,狀若癲狂地大笑了起來:“哈哈哈,也是好笑,勸人放下的釋家佛門,如今卻要來結惡果…果然是個入魔的和尚,果然喪心病狂。”
老僧再次笑了笑,只是這一次笑得比之方才更為詭異,先是雙手合十行了一禮,接著嘴唇輕動,仿佛囈語又如同嘆息般道:“老衲等了二百載,終于等到了今日。”
說倒最后,老僧的語氣陡然轉冷,聲音尖銳刺耳,宛如夜風呼號,厲聲道:
“毀寺、殺僧、焚經、燒像,誅戮天下沙門,禁毀一切經像。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后世之惑。”
“老衲哪算得喪心病狂,是爾等好狠的心,大周,儒門、道門,這世間生民百姓,好狠的心啊!我釋家佛門九千六百四十三座寺廟,百萬僧侶沙彌,全然焚毀,盡數誅殺…哈哈哈,眾生平等,眾生平等,我釋家佛門毀得,其他又有什么毀不得的。
且這無數生靈入我佛國,乃是福報,福報…”
“竟然是這樣。”
此刻,不論是裴楚,還是方秋子或者梁道臣等人,都終于明白了過來。
在前朝時,佛門鼎盛至極,遠勝過儒門道門。天下田產占據三成,廟宇林立,寺廟內佛像真正以金銀融鑄,沙彌僧眾跑馬點燈。
可大周立國之后,忽然天下間就再難見到僧侶,山中的廟宇也多數焚毀,釋家佛門幾乎斷絕,生民百姓除了一些見多識廣的傷人偶爾有聽聞之外,尋常人一生可能都再見不到一個沙彌僧人。
此刻聽著老僧言語,眾人方才明白當年佛門忽然衰落消失,卻是被大周和儒道聯合所滅。
其中經過雖未詳說,可光是聽著那字里行間,就已經是血腥撲面,殺氣騰騰。
而滅佛之后,儒門入主朝堂,翰林院學士可以借龍虎氣施展儒門神通,而道門雖在江湖,可被大周奉為國教,天下道觀林立,在大周雖未曾真正干預朝堂,但地位超然。
佛家講求舍,講求空。
可傳承都要斷絕了,又如何能舍,如何能空?
面前著老和尚一身百衲衣,年歲也不知多少,可佛門被毀這般仇怨,哪里會沒有執念,又哪里可能放下?
大周立國之后,天下二百年承平。
在朝廷和儒道兩家的打壓之下,釋家佛門幾乎已經絕跡。
但到了最近十多年,天下漸亂,孽障叢生,儒門和大周已是一體,已是自顧不暇。
而道門,則因五十年前的一場內亂,浮羅教橫空出世,使得道門一時也無力顧及。
老僧這才悄然出世,他不為再興佛門,反而以疫氣禍害生民,而后又拘役雍州和司州數十萬生民魂魄,祭煉他身后的“佛魔”。
眾生平等,我釋家佛門既然不在,爾等也不應當在了——
執念一生,佛也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