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諒,你先起來吧!”
站在小院中間,裴楚望著慕子諒堅毅的神情,伸手將他攙扶起身。
慕子諒緩緩起身,雙眼露出希冀之色,“道…道長你是答應了?不不,我應當稱呼師父!”
說著,慕子諒又再度躬身,似要再次行禮。
他本是書香門第,雖還未中舉,但并非是他才學不足,而是近幾年司州雍州吏治渾噩,根本沒有組織起過一場正式的科舉考試。
而今他家人已歿,一個人在這世間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若非遇著裴楚,其實他自己也多半清楚,或許那一夜破廟之事,還會重演,死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旮旯角落。
在見過裴楚幾次施展道法,冰冷死寂的心稍稍又燃起了幾分,那是另外一個他此前只是偶爾從書頁間,又或是道聽途說的術法世界,他又感懷于裴楚的救命之恩,加上自身的厭世情緒,愿意出家入道。
裴楚自不知慕子諒此刻心中的諸多想法,但多少也能猜得出幾分,他倒不反感對方因為見識了道家法術而想拜他為師,換做他自己恐怕也是如此。
只是——
“子諒,你若拜我為師,恐怕我一身道術也無法現下就傳授于你!”
裴楚無奈搖頭輕嘆,他如今在道法修煉一途,雖算是摸著門檻,但自家人知自家事,道術玄奇,其中奧妙萬千,他連取其一瓢都算不上。
他也還未有過收徒的打算,這些于他而言,著實太早了些。
且從他傳授陳素道法的經歷來看,他從無字書中學得的道法,傳授于其他人并不能顯出神異。
如果慕子諒只是為了想和他學習道術,這一點無疑是要失望的。
當然,對于慕子諒的心性,接觸時間雖不長,但能為眾人抱薪,單是這一點其實業已足夠。
“無法學習道術么?”
慕子諒聽到裴楚這么說明顯愣了一下,雙眼中明顯掠過一絲失望的神情。
裴楚搖頭笑了笑,轉身便準備離去,這般情景,大家面對面倒顯得有些尷尬。
他心中也做了打算,準備出城去看看流民,或許其中有人曾聽說過“萬夫軍”也不一定。
正當裴楚以為慕子諒會放棄,再不濟也要多考慮一段時間的時候,再次聽到了身后的喊聲,“道長!”
撲咚一聲。
慕子諒雙膝又一次跪倒在地上,神色有些自嘲,望著裴楚道“道長救我一命,恩同再造,我慕子諒不知好歹,卻還奢求什么道法,著實是被迷了心竅。還請道長不嫌在下手腳笨拙,收下我做個奴仆親隨,往后奔走侍奉,必不敢怠慢。”
裴楚回過頭再度望了一眼慕子諒,笑著道,“子諒若是為修仙長生,超脫逍遙,卻是要想清楚。”
《三洞正法》和“天罡五雷法”或許能直指大道,或許不能,裴楚心中對于這兩門功法,雖認識在加深,但越是修行才會越發覺得其中浩瀚無涯。
“弟子已經想得清楚。”
慕子諒這次不再以我自稱,而是換做了“弟子”,然后朝著裴楚喊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說著,砰砰砰就磕了三個響頭。
“嘻嘻——”
站在一旁不遠的陳素,目睹慕子諒拜師的全過程,忍不住輕笑出聲,望向裴楚道,“恭喜哥哥得覓佳徒。”
她雖從裴楚那學了很多東西,倒是從來沒有想過如慕子諒這般拜師行禮。
看著慕子諒拜裴楚為師,心中只覺有趣。
“起來吧!”
裴楚看著慕子諒磕頭行禮,心中一時也是有些百味雜陳。
他雖然無收徒的打算,但慕子諒其人心性極佳,且真要推推讓讓,斷然拒絕之類的,未免交情。他感懷于慕子諒“為眾抱薪”,但想要讓其“不凍斃于風雪”,真要做到這點,暫時似乎也只有讓其跟在身邊一途。
至少,能夠讓對方在這漸漸亂起的世道,有一絲自保之力,才好再說其他。
“希望今年能再趕上一個‘九牛神力’道術起壇作法的好時節。”裴楚心中默然想道。
“九牛神力”的道術對于天時方面的要求苛刻,即便他如今法力漸漲,但時辰不至,施展依舊不會有效果。
“多謝師父!”
慕子諒眼看裴楚答應了下來,一張清朗的面容上涌現出了欣喜之色。
“嗯?”
就在慕子諒一聲“師父”開口,忽然裴楚眼角微微跳動了一下,不自覺地就抬頭望向天空,面露沉凝之色,“這是…?”
“師父,怎么了?”慕子諒看裴楚神色有異,急忙開口問道。
旁邊的陳素亦是覺得有些奇怪,同樣仰頭望了下天空,“哥哥,是察覺什么了么?”
裴楚并沒有回答兩人的話,目光愣愣地望向高天,而后又望了一眼慕子諒,臉上的驚疑之色越來越弄。
就在慕子諒正式磕頭拜師之后,裴楚忽然冥冥中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聯系。
這種感覺此前在他教陳素練習道法或者其他各種知識,都從未曾出現過。
好像…
“好像是師承關系得到了某種確認?”裴楚心中低聲呢喃了一句。
他如今進入到道門神通之中的一品轉通境界,雖然還不能完全做到知一方事輕重,達到有人念誦他的名字就能夠有所感應。
但于自身已經漸漸有了不同于過往的認識,尤其是和他相關的人或者事,有些東西玄而又玄,偏偏又能隱約察覺到。
這種法力漸漲,神通自生,玄而又玄。
如果非要去形容的話,大抵就是一個人即便閉上眼睛,但如果身邊有人那火苗或者寒冰靠近,即便看不見,但也能感受到那或是火熱或是寒冷的感覺。
此刻,他心中涌起的也是一種這樣的感覺。
在慕子諒納頭拜師之后,他隱約感到了似乎慕子諒的某些東西開始和他相關聯了起來。
“子諒且隨我來。”
裴楚默然思索了一陣,在慕子諒和陳素兩人疑惑的目光中,忽然開口道。
說完,裴楚當先離開了小院,慕子諒和陳素兩人跟在他身后,三人一起進入房間。
裴楚讓陳素取出了黃紙朱砂毛筆等物,然后走到桌前,提筆畫了一張他最初學的道術中的“法驅虎豹”里的“虎豹避符”。
“子諒,且描摹一下這張符箓。”
裴楚讓開位置,站到一旁,讓慕子諒上前,對著他所畫的符箓進行描摹。
“虎豹避符”雖不是裴楚所學的第一門道術,但這符的符篆相對簡單,且不用念咒,只要細心對著符箓描摹,基本上試上幾次就能夠成功。
慕子諒不明所以,不過見裴楚說話了,還是恭恭敬敬上前,提起毛筆,進行描摹。
“哥哥,這是怎么了?”
陳素站在旁邊,滿眼的好奇,這“虎豹避符”她很早就學會描摹了,只是她畫出來的雖有其形,但一直并沒有真正的效果。
時間不長,慕子諒按照裴楚畫出來的“虎豹避符”,畫錯了兩張之后,畫到第三張,忽然裴楚心中一動,有了感應。
從桌前拿起慕子諒所畫的那張符箓,裴楚輕輕用手指摩挲著,雙目微閉,口中低聲呢喃自語 “傳承,授箓,原來是這般么?”
此前,他在大江之上,曾經也想過,他傳授陳素道術未能有神異的緣故,當時心中推測,或許是因為沒有道統傳承。
然后,在慕子諒拜師之后,他突然就有些明悟了過來。
道門術法,講求三力,傳承,師力,和自力。
傳承就是祖師的傳承,師力是師父教導、授箓,得了法苗,方才能夠施法,而自力就是自我修持。
而裴楚從無字書中所得的道術,只有自力一途,所以也一直是他一人能夠修持。
他想要將道術傳揚出去,其實也并不復雜。
那就是自立一脈道統,他為這一脈祖師,收徒、授箓、為弟子種下法苗,他所習得的術法,這樣才能教于他人傳承出去。
道法傳承,便是這般。
而陳素一直無法修行道術,其實欠缺的就是這個確立師承關系的緣故。
哪怕他教了陳素再多東西,但沒有磕頭拜師這個步驟,真正拜入他門下,在術法一道上,所學就是無用。
許久,裴楚緩緩睜開眼,望向滿臉茫然的慕子諒和陳素兩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大步走出了門,一躍而起。
“哥哥!”
“師父!”
陳素和慕子諒兩人急忙跟著沖出門,往向天空。
就見裴楚腳下兩朵云帕虛托著,身形縹緲如仙,飛入高天。
空中有聲音落下。
“今日我為一脈之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