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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為眾抱薪者

  夜來風雪。

  十多個人影步履蹣跚地迎著風雪前行。

  這些人身著單衣,不少人身上都背著包袱,甚至還有鍋碗之類的炊具,一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道路上。

  “這般下去,今夜我等恐怕是要凍死在這里了。”

  領頭的一個頭發胡須上都沾染了雪花,看不清面目的漢子,渾濁的雙眼里已然沒有了半點生氣。

  他呆滯地望著前方無盡的黑色夜幕,腦海里只有恍惚的念頭,“我等真能走得到昌垣郡境內么?這賊老天,便是不肯讓我們活了!”

  他的名字叫做溫壽,是大淳郡青興莊的保長,自一個多月前,便帶著莊中眾人南下逃難。

  從大淳郡的村中開始逃難時,他們還有八九十人,可一路南下,老弱婦孺在路上不是被劫掠病逝,就是凍餓而死,還有部分走失或者帶著家口離去的,到了現在只剩下寥寥的十三人。

  只是這十三人,雖多數都是青壯,可缺衣少食,到了此刻也快要支撐不住了。

  “早知如此,我當日便應該帶著大家伙去鳳唐縣碰碰運氣。”

  溫壽的手腳和面頰幾乎都快沒有知覺。

  此時的他,心中悔恨不已。

  南下的路上,曾聽聞鳳唐縣有收攏流民,只是他對于大周的官早無半點信任,又多有流言說,那些個流民進入鳳唐縣,全被關押起來,生死不知。

  他憂懼之下,帶著一干人等徑直繞開了鳳唐縣,尋找偏僻小道山路,希望能夠能夠進入南面的昌垣郡求生。

  “叔…叔父…”

  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忽然在溫壽耳邊響起。

  溫壽僵硬地轉動了一下,見到了站在身邊的是一個蜷縮著甚至,瑟瑟顫抖著的青年。

  這是他的滴親侄兒,以往在青興莊時也是他手下的得力之人,叫作溫禾,只聽對方牙齒打顫,顫巍巍地朝著夜幕下的雪地遠處指了指,“叔父…叔父,那…那邊似乎有地方能躲避風雪。”

  “嗯?”

  溫壽聞言茫然地抬起頭,沖著溫禾所指的方向望了過去。

  崎嶇的山道不遠處,隱隱可見一座孤寒的破廟。

  溫壽精神一震,連忙沖著后方的眾人喊道:“快,快去前面避避風雪。”

  跟在溫壽身后的十來人,這時也注意到了那座破廟,稍稍振作了幾分,沿著雪地朝著那處破廟蹣跚而行。

  破廟不大,只有兩三間房屋,斷壁殘垣,屋瓦碎裂,已然荒涼敗落不知多長時間。

此刻,在那破廟之內,隱隱有星星點點的火光透出  溫壽帶著眾人推門而入,就見門內是一處頗為狹窄的大殿,看得出這廟即便在破敗前,也不過是山野小廟,沒甚香火。

  不過,這小廟的正殿勉強還算保存完好,四下的墻壁磚瓦倒塌,恰好形成了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稍稍能夠抵御風雪。

  大殿正中,正點著一團小小的篝火,一個身影正蜷縮在火堆旁取暖。

  突然,聽得大門被推開的聲音響起,那火堆旁正在烤火的身影仿佛被驚嚇到了,手腳并用地朝著破廟里間躲了進去。

  推門而入的流民,此刻卻已全然顧不上那躲到了里間的人影,一窩蜂似地涌到了那篝火前,甩動著身上的雪水,用篝火烘烤起了衣物。

  篝火不大,眾人七手八腳的撿起火堆旁放著一些干柴碎木,就朝著篝火里扔了進去,使得篝火越發燒旺了些。

  火焰更加明亮了起來,溫暖的火焰讓已然凍僵的身體漸漸有了幾分暖意,裊裊騰起的水汽,映襯著每一張凍得不成樣子的面孔。

  隨著身體上漸漸有了暖意,流民們之中又有不少人呲牙裂嘴哼哼了起來。

  手腳面頰許多凍傷的部位,遇著了火焰的熱浪,登時瘙癢疼痛。

  不過,于他們而言,這些傷痛倒也算不得什么,疲乏和饑寒交加下,一個個或坐或躺在篝火旁,靜靜地烘烤僵硬的身體。

  良久,單薄衣物漸漸烘烤干,流民里領頭的溫壽神智也漸漸清醒了幾分,目光掃過大殿,注意到了一直縮著身躲在大殿一角的那個身影。

  那是個看著十八九歲的年輕人,頭發亂蓬蓬的,衣衫臟亂,只是從衣著上看,依稀可以看得出幾分讀書人的模樣。

  “這…這位…書生…”

  溫壽看清了書生的模樣,稍稍吐了口氣,略有歉意道,“我等趕路饑寒,借你的篝火烘烤衣物,驚擾了。”

  “不…不妨事。”書生聲音稍稍有些干澀,又似乎帶著幾分驚懼。

  他孤身一人,面對突然涌入破廟的十多個陌生人,心中著實忐忑。

  如今世道不靖,保不齊遇著歹人,就要在這里枉送了性命。

  “多謝!”

  溫壽道了聲謝,絲毫沒有起身的打算,反而吩咐起了其他流民,拿出隨身攜帶的器具開始燒水。。

  他們是流民逃難,這一路經歷了頗多是非,談不上作惡,但搶一個書生的火堆,著實未曾放在心上。

  這十多個流民烘烤了一會衣物,聽到溫壽的話,登時有人開始用旁邊的干柴搭了個簡單的木架子,又用人端著一個陶罐從門外裝來了一些雪水,放在火堆上開始煮熱水。

  等那陶罐中的水開了之后,溫壽又小心翼翼地身后的包袱里,找出了一塊干餅子,輕輕掰開放在鍋中,輕輕攪和了一番,給眾人各自分了一碗餅湯。

  那躲在篝火遠些的書生,見流民們吃餅湯,也不敢上前討要,只是默默地一人坐在稍遠些的地方。

  流民們各自分了一碗米湯之后,又簡單收拾了一番。

  坐在溫暖的篝火前,漸漸的就有感到困意襲來。

  溫壽占了火堆旁最好的一個位置,雙眼眼皮直打架,他領著眾人在風雪里不知趕了多少路,突然暖和起來后,那股子氣泄了,登時連番的疲勞一齊涌了上來。

  而在他旁邊,其他一些個流民早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了起來。

  破廟外,風聲呼號,風雪越發大了。

  書生望著躺在地上疲乏睡去的眾人,稍稍挪動著身體,朝篝火靠近了幾分。

  他身上亦是單衣,離篝火近些還好,方才一人躲遠了幾分,便被凍得厲害。

  只是,等他在篝火旁身子稍稍暖了幾分,不由又蹙起了眉頭。

  他進入著破廟躲避風雪,升起篝火后撿了不少柴薪木頭,供這火堆燒上一夜是夠的。

  只是,方才十多個人一齊涌入,又嫌火小,又是燒水,到這個時候已經沒剩下幾根可供燒灼的木柴。

  以這樣的風雪天寒,只要篝火滅了,這一夜眾人非要凍死在這里不可。

  雖然被這些個流民占了篝火,大家也是萍水相逢,但書生并不想見著那等慘狀,且他自己也置身其中。

  愣愣地坐了一會,等身體恢復了些暖意,書生踉蹌著站起了身。

  他在大殿內找尋了一番,將僅有的幾根不知是桌椅還是其他家具的干木,揀選了出來,放在了篝火不遠的空地上。

  只是漫漫長夜,這點柴薪遠遠不足不足,他又再度走到大殿的門前,打開了大門,前往寺廟外面的雪地,想要撿起柴火。

  夜色幽暗,風雪逼人,刺骨的寒意幾乎讓人感覺仿佛血液都凍住了一般。

  書生先是在破廟的其他坍塌之處,細細找尋了一番,找到了幾截可以充作柴薪的木頭,跟著又走回到了破廟大殿里。

  看著已然漸漸小下去的篝火,隨手撿了幾根,投入火中,又拖著略顯得沉重的步子,再度朝雪地外找尋。

  呼——

  一陣夾雜著風雪的冷風從敞開的廟門貫入。

  睡意昏沉的溫壽猛地打了個顫,身體不由再次顫抖了起來。

  溫壽左右看了一眼篝火旁橫七豎八躺著的同伴,感受著門外吹拂進來的風雪寒意,他抬腳踢醒了睡在旁邊的侄兒溫禾,“侄兒,去把門關上。”

  溫禾睡得正沉,突然被自家叔父踢醒,登時迷迷糊糊地爬起了身。

  雙手抱在胸前,迎著門外貫入的風雪,走到了破廟門前。

  隨手將這破廟兩扇還算完好的大門關上,又拿了一塊石塊將門靠上,以免被風雪吹開。

  然后,便跌跌撞撞地再次回頭到了篝火旁,找到了方才的位置又再次躺了下去。

  轉眼間,鼾聲再起。

  溫壽看著自家侄兒睡下,隨手撿起了篝火旁的幾根干柴扔進火堆里,接著又躺在了地上。

隱約間,他似乎感覺有些不對勁,方才  破廟外。

  書生借著廟門里傳出的隱約火光,撿起了幾截在雪地上冒頭的干柴,甩去了干柴上面的一些積雪,夾在腋下,正要往回走。

  忽然,廟門關上,登時失去了視野,呼號的夜風和黑漆漆的四周,登時讓書生慌亂了起來。

  他望著那依稀可見的幾點可用來辨別方向的光亮,快步往回跑去。

  忽然。

  書生腳下一空,噗地一聲,跌了一跤。

  他跌入的是這處寺廟正殿外的某個用于排水的坑渠,原本有石板鋪設在上方,只是破廟年久失修,早已崩壞。

  多日的積雪之下,已然形成了一個坑洞。

  若有火光,書生隱約也能看得出來,會小心些。

  只是驟然失去了光亮,他心慌之下,難辨方向,跌了進去。

  書生手腳并用地扒拉起了周圍的石壁和冰雪,想要從這個坑洞里爬出去。

  可觸手冰寒光滑,絲毫無處著力,掙扎著爬了兩次之后,書生就覺得手腳發麻,尤其是雙手,僵硬得完全用不上力氣。

  “救我!”

  “我還在外邊!”

  書生置身冰窟窿之中,搓手跺腳,放聲大喊了起來。

  只是,外面的風雪越發的大了。

  呼嘯的風聲幾乎將書生的呼喊掩蓋。

  那破廟里的人,一路走了不知多少路,疲乏困頓,一躺下幾乎就沉沉進入了夢鄉,哪里還能聽得到外間的半點聲響。

  “救我啊!”

  書生又一聲聲地高喊了起來,可周圍只有風雪呼號。

  “救我…救我…”

  漸漸的書生呼喊的聲音越發弱了下去,身體越來越僵硬,意識逐漸模糊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已然快要失去意識的書生,恍惚的目光中,忽然見著了頭頂似乎有晃動的黑影。

  “原來是在這里!”

  一個清朗的聲音在書生耳邊響起,雖天寒地凍,這個聲音卻仿佛如春日微風,給人以溫暖之感。

  跟著書生又感覺身體一輕,似乎衣領還是肩膀被人拉住,一下從那冰窟窿里被拉了出來。

  這時,又有噠噠的馬蹄聲響起。

  風雪之中,五匹健馬趕來。

  頭前的一個是穿著紅氅的小姑娘,策馬快步到了裴楚身邊,疑惑問道:“哥哥,為何跑到這里來了?”

  “方才途經的時候,聽到人呼喊求救。”

  裴楚站在雪地上,看著被他從冰窟窿里拉起的書生,對方面色已凍得青紫,眉毛頭發都是碎冰雪花,正顫抖個不停。

  夜間風雪呼嘯之聲極大,但以裴楚的耳力,在下方道路上經過時,還是隱約捕捉到了。

  他又隨手從懷中取出了一張“一炁保身符”,貼在書生的后心。

  “一炁保身符”有護體之效,雖不能讓書生立刻溫暖起來,但至少可使得對方不至于再經受風寒侵襲。

  裴楚抬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破廟里依稀透出的亮光,又低頭看了一眼那散落了一地的干柴,一手將書生抱起,幾步沖到了破廟之中。

  哐啷一聲。

  破廟之內,橫七豎八躺著的十多人,被這聲巨響給驚醒。

  溫壽一個挺身坐了起來,伸手就摸向一旁的柴刀。其他的一些個流民,一個個也是面露警惕,摸索著拿起了菜刀、柴刀和一旁柴薪里的木棍之類的武器。

  等溫壽看清走進來的是一個年輕道人時,稍稍松了一口氣,但依舊不敢大意。

  他這一路已經見多了各種盜匪劫掠,最怕這夜間遇到歹人,若是以往還少不得要安排人值夜,只是今日著實困倦,眾人喝了碗餅湯之后,全部都沉沉睡了過去。

  看著裴楚走近,這些個流民都微微有幾分忌憚,不過,他們也不敢有異動。

  雖然看不見裴楚身后背著的長劍,可這般天氣,一身單薄的道袍,絲毫未有寒冷之意,就已然讓人覺察得出不同。

  “這人可是你們的同伴?”

  裴楚單手抱著書生,走到了火堆旁,將書生放下。

  其中方才關門那個叫做溫禾的,聽到裴楚問話,趕忙搖頭道:“這人不是我等同伴,我等不識他。”

  “不是?”

  裴楚微微蹙眉,一陣詫異,指著地上的書生道,“他方才在外撿拾柴薪,不慎落進冰窟,差點沒了性命,不是你等同伴?”

  他從坑洞中救上這書生,又看到坑洞周圍散落的柴薪,很明顯就是外出拾取柴火不慎跌入坑洞,是以才呼救不停。

  “這…”

  溫壽這是也注意到裴楚放下的人,正是被他們占了篝火的那個書生,再看向地上多出來的柴薪,哪里還會不明白。

  眼見裴楚目光銳利地掃了過來,不由囁嚅道,“這…這書生不是我等同伴,只是…只是這篝火本是他所起,我等皆是后來,他…他或是出去拾取柴薪…”

  說到后面,溫壽的聲音已然小了下去,面上更有幾分赧然之色。

  一旁的其他個流民,大概也琢磨清楚了情況,登時個個皆沉默不語。

  火堆旁的書生有“一炁保身符”護體,外面的寒意不侵,身體漸漸已有了幾分暖意,似也清醒了過來,左右張望了一番,哆哆嗦嗦地朝裴楚感謝道,“多…多謝道長救命之恩。”

  “為眾人抱薪者,焉能使其凍斃于風雪?”

  裴楚輕嘆了一聲,也不再去理會那些個流民,再望向那書生,問道,“不知書生如何稱呼?”

  書生強撐著站起了身,沖著裴楚行了一禮,帶著幾分顫音道:“學…學生慕子諒。”

  裴楚上下打量了一番書生的模樣,對方雖蓬頭垢面,衣著臟亂,但舉止之間,依舊有幾分文人氣,又問道:“不知書生要去哪里?”

  慕子諒聞言微微抬起頭,雙目茫然,許久,才低低地回答道:“學生家人全數都歿了,也不知該往哪里去。”

  裴楚微微沉默,雖對方未曾明言,但從神色之中大概也猜出經歷了一些不忍言之事。

  破廟外,馬嘶聲再次響起。

  裴楚從火堆前站起身,掃了一眼那群神色依舊警惕的流民,又望了一眼慕子諒道:“書生,我要前往鳳唐縣,你若無處可去,可與我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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