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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更無一個是男兒

  “當家的,這…”

  佇立在門前荊釵布裙的婦人,見自家男人如此殷勤,不由低低出聲。

  “上門便是客,如何能輕慢于人。”那中年男子則再度瞪了婦人一眼,而后又朝著陳素熱情道,“這位小娘請到我家中歇息。”

  那婦人似被男子接連嗆了兩聲,面色微變,望著陳素的眼神有幾分復雜,稍稍吸了一口氣,臉上才露出了笑容,勉強笑道:“女娃兒,且留下住上一晚。”

  陳素站在門前,看著這對夫婦的神色各異,心中暗暗警惕,但她并未離去,反而大大方方朝兩人行了一禮,“多謝叔叔與嬸娘,那我便叨擾了。”

  “無須客氣。”中年男子又笑著擺了擺手,望向一旁的婦人道,“拙荊會為小娘收拾個住處。”

  那名前后態度不一的婦人,漸漸也熱情了起來,領著陳素進了家門。

  言談間陳素也從婦人口中了解到這家家主人姓名,叫做李延年,曾經為商賈,頗有積蓄,近些年年成不佳,買地務農為生。李氏小名未提,只說是本地人。

  這是前后兩進的宅院,進了院落,陳素能夠看得出這戶人家家宅寬闊,看上去雖不是富貴人家,但屋舍齊整,有豢養有雞鴨家禽和豬牛羊等家牲,較之陳素曾經住過的謝采文家中還要殷實幾分。

  兩人正來到內院,忽然墻角一個黑影躥了出來,撲向陳素。

  陳素眉毛一揚,下意識就要出手,那黑影似乎感到不妙,連忙跳開。

  這時旁邊的李氏輕喝了一聲,“退下!這是家中客人,不可添亂。”

  嗚嗚之聲登時響起。

  陳素這才看清那黑影是一頭個頭不小的大黃犬,看著頗為靈性,被李氏呵斥了一聲后,立刻退到一邊,吐著舌頭,搖尾討好。

  李氏呵退了大黃犬,又朝陳素安撫道:“素素莫怕,這是家中養的,不會傷人。”

  “多謝嬸娘,我不怕的。”

  陳素面帶恭敬地應了一聲,心中卻殊無懼意,見多了妖魔鬼魅,莫說是一頭大黃犬,便是虎狼她也只視為等閑。

  “你與我家六女倒是像。”李氏輕輕嘆了一聲。

  “娘,小妹還在里間跪著,便饒過她這一回…”

  這時,一個怯怯的聲音從內院傳了出來。

  從里面走出來的是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女,一身素衣,未施粉黛,眉宇間帶著幾分溫婉。

  少女似乎沒想到家中有來了客人,話說到一半,聲音登時一頓,但看清了被父母領著進來的是一個小姑娘后,又稍稍松了口氣,雙眸有些好奇地在陳素身上掃了幾眼。

  “你爹既要罰她,便讓她跪著吧。今夜過后…”李氏幽幽嘆了口氣,頓了頓,似乎收拾了一番心情,又朝陳素介紹道,“這是我家中五女,名薔,前面四個女兒已經出嫁了,唯有兩個還在膝下。這是素素,今日來家中借宿的。”

  “姊姊好。”陳素當即上前見禮。

  那少女性格似乎頗為羞赧,哪怕是見著比她還小的女孩,都微微紅了臉,似有些手足無措地避到了一邊。

  李氏看著落落大方的陳素,禁不住搖搖頭,“你這性子若是能得六女和素素幾分,我也不愁你往后生計了。”

  說著又朝那少女說道,“你且去將你四姐的屋子收拾出來,與素素住上一晚。”

  少女低著頭應了聲是,施施然去了。

  日頭西沉,天色將暮。

  堂前客廳,一張圓桌上,幾人環繞而坐。

  坐在大廳正中的李延年笑容可掬,望著陳素笑道:“我家中有六個女兒,往常便熱鬧,不與其他人一般講究虛禮,素素盡可隨意些,粗茶便飯,莫要嫌棄。”

  陳素笑著學做大人抱拳,脆生生道:“李大叔太客氣了,能收留我落腳,已是多有打擾,素素感激不盡。”

  “你這娃兒,真是大氣,怪不得敢一人投宿。”李延年笑著夸贊了一句,只是看著陳素這般,眉宇間又露出了幾分復雜之色。

  端坐在李延年旁邊的李氏,眼里亦是流露出幾分愛憐,和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正在擺放菜蔬碗筷的李家五女李薔垂著頭,悄然看了一眼落落大方的陳素,低低呢喃了一句,“和小妹一樣。”

  李氏夫婦二人似像聽見,又如未聞。

  眼見一應碗筷菜肴擺放整齊,李薔手捧著一個飯碗,夾了些飯菜,起身離席,再次如聲若蚊蠅道:“爹,娘,我先去為小妹送飯。”

  “莫要管她,便讓她餓著。”李延年重重地哼了一聲,“我只當沒這個女兒,看她往后還敢自作主張。”

  “當家的…”一旁的李氏不由出聲,又看了一眼被李延年哼了一聲,再次有些訥訥的李薔,微微頷首:“去吧。”

  等李薔離開后,李延年又轉而望向陳素,忽然揚起了桌上的一壺濁酒,笑著問道:“素素小娘可飲得酒?”

  旁邊的李氏正拿著筷箸,亦是稍稍頓了頓,抬頭擠出了一絲笑容,“我家這是米酒,滋味頗佳,能解暑消乏。”

  陳素眼睛微瞇,忽又展顏一笑,搖搖頭,“李大叔,我家哥哥不讓我飲酒的。”

  “不妨事,這是…”李延年還想再勸,忽而桌下似被人輕踢了一下,再次收起了酒壺,笑道,“那便多吃些飯菜。”

  陳素又笑著點頭應了。

  一頓飯吃完,天色已然漸漸黑了下去。

  李氏又和李薔端來了木桶熱水等物,供陳素梳洗。

  陳素一一謝過,關了房門后,又從包袱里取出了那把短刀放在木桶邊,再翻找出了“祛毒符”“開天眼符”,調了兩杯清水喝下,而后才洗浴了一番。

  她今晚住的這間房,據李氏母女所言,這是她家中四女出嫁前所住,墻壁和柱子上貼有釵花和紅紙,在窗戶上還張貼有喜字,陳設家具也頗有喜慶。只是陳素卻不敢輕信。

  好在其間除了李薔來為她添了一次熱水后,并無任何狀況發生。

  等一切收拾妥當,天早已黑透。

  陳素換了干凈的衣物,將房間內的矮凳和房中的幾個小碗酒盅之類物件,分別輕輕放在門邊和窗戶上。

  這是裴楚曾經教過的,若是她一人的時候,特別要小心夜間有人突入房間而自身毫無所覺。

  布置完了這些小手段后,她這才轉身回到了床邊,靜靜坐在新鋪好的床上,思量了起來。

  “這家人倒真是奇怪,前面那李氏對我頗為冷漠,而后一家人又很是熱情。莫不是她家中還有幼子病重,想留我下來納為妻妾沖喜?不過,他們說起過還有個小女兒,似乎受了處罰,倒沒提起其他。”

  她隨著裴楚一路多經歷了各種怪異事,又從許多人口中聽了各種鄉俗,難免有所聯想。

  至于說謀財害命,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她并未在人前暴露財貨,那這般可能就是盯上她這個人了。

  “我不知這家人是否有所圖謀,但哥哥曾說,做事須放膽,拋卻計較,但行事卻要謹慎,若這家人若當真對我起了歹意…”陳素摸向了那把放在床邊的短刀,雙眸似有光,明滅不定。

  叩叩——

  夜中不知幾時。

  和衣而睡的陳素猛然驚醒,握著短刀一躍從床上跳了起來。

  雙眸在夜中如有神光,快速掃過房中。

  房內無人,所做的一些布置并無異樣,周遭的虛無也沒有升騰起什么陰煞之氣,她才稍稍安心幾分。

  叩叩——

  又是一聲輕微的響聲在門外響起。

  “誰?”陳素稍稍靠近了門邊,沖著外面喊了一聲。

  外間無人回答,只有“叩叩”的輕微敲門聲再度響起。

  陳素先將靠在門邊的矮凳移開,而后將短刀背在身后,這才緩緩打開門。

  一開門,陳素立時愣了一下。

  就見門外,站著一個和她差不多高的小姑娘,眉宇間和李氏以及那個少女李薔都有五六分類似。

  在小姑娘的腳邊則趴伏著一條大狗,正是她之前在院落中所見的大黃犬。

  “你就是素素?”小姑娘一見陳素開門,低頭就往房間里鉆,“我叫李霽,快進屋,我有話和你說。”

  “李霽?”

  陳素聽到這個名字,稍稍有些疑惑,隨即明白了過來,問道,“你就是六女么?”

  “對,是我。”叫做李霽的小姑娘說話很是爽利,趁著這會已然和那頭大黃犬鉆入房內,隨口道,“是我五姊和你說我姓名的么?”

  陳素見這一人一狗進入房間,將手中的短刀橫在身前,心中警惕,淡淡道:“沒,我猜的。”

  “哦,我想也是,我五姊見人都說不出話來的。”李霽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熟絡地摸到了桌前,又朝身后晃了晃手,“大黃,關門。”

  “嗚——”那頭大黃犬極為通靈性地低低叫了一聲,竟是用前爪將門給關上了。

  李霽在桌前點燃了燭火,回頭看到陳素手里握著短刀,面無懼色,反而好奇道:“咦,你竟然有短刀,嗯,比我的好看。”

  說著,輕輕拍了拍腰間,赫然也掛著一把獸皮刀鞘的短刃。

  “你來我房中做什么?”陳素掃了一眼對方腰間的短刃,似乎感受到這莫名闖入房中的李家六女并無惡意,稍稍放松了幾分,但心中疑惑更甚。

  “我來救你性命啊!”李霽一幅理所當然的模樣。

  “救我性命?”

  陳素眉毛微微挑了下,這話若是換個她所知道有能耐的人來,她還有些動容,眼前這個小姑娘,年歲約莫和她差不多,可若要說本事,她自覺遠勝。

  李霽卻不知陳素此刻的想法,在房間內快速掃了一眼,看到了陳素放在桌邊的行禮包袱,伸手就要去整理,“快點,收拾好東西,我讓大黃帶你從后門走,等會怕是來不及了。”

  陳素上前一把按住她的包袱,望著李霽道:“你且把話說清楚。”

  李霽見陳素阻止,稍稍愕然,趕忙道:“你逃走就是了…”

  “汪——”

  進了屋后一直安靜無比的大黃犬,猛然皮毛倒豎,朝著門外吠了一聲。

  “大黃!”李霽被犬吠聲驚擾,臉色驟然一變。

  砰砰砰——

  這時,外間院落,猛然一陣劇烈的拍門聲響起。

  聲音之大,似乎整扇門板都被砸了一般。

  緊著著,一陣呼喝之聲乍起。

  “李家兄弟,你且出來。”

  “延年,這次是輪到了你家,如何能夠推諉?!”

  “我們各家都遭了難,你李延年憑什么逃避!”

  “這次本是你家五女李薔,但你六女李霽自愿站出來,我等也不為難,快些將她送出來。”

  “快點把人送出來,今次你家逃不了的。”

  雜亂的腳步聲和一陣陣的呼喝聲不斷從外面傳來。

  “這是怎么了?”陳素聽著外面的巨大響動,不明所以。

  “你快從后門逃!”

  李霽聽得外間的響動,已經是急了,跺了跺腳,沖陳素喊了,匆匆地出了房門。

  “這是出了什么事端?沖我來的么?”陳素看著李霽匆匆出了門,心中疑惑更甚。

  回頭看了一眼桌上的行李,抽出兩張“丹符式”墊在鞋上,又將包袱收拾好背在身上,悄然朝著外間嘈雜之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院外。

  李家的大門坍塌了一般,三十四個老少青壯明火執仗,正圍在大門左右。

  一身短衣的李延年弓著身子,嘴角迸裂,臉上的淤青又加了幾道,被幾個漢子架住了手腳,押到了兩個鄉老面前。

  其中一個鄉老看著臉上多有傷痕李延年,長嘆了一聲,“延年,我知你這幾年多為鄉里做過些事,可事關全村人的生計,我等皆是無奈,又非故意與你為難。原也答應過你,你出些錢財,若能尋到替代之人便罷,可也尋不到人。今番本是你家五女,但你六女既然愿意,我等也不阻攔。”

  李延年吐了一口血水,朝著眾人求饒道:“我家六女不懂事,她說的如何能夠當真。我愿意出錢,哪怕是賣了家宅田地也不可惜,只求免過這次劫難…”

  “呸!”一聲怒喝在旁邊驟然響起,一個壯實的中年漢子紅著眼睛,“你家女兒是人,我們家的便不是了?你有錢,那你去縣中買些個罪女,你既然出不了人,今日便要你家女兒上山。”

  “姜四哥說的是,你李延年六個女兒,嫁了四個,還有兩個未嫁,隨便那個上山皆可。”

  “若說錢財,哪家女兒上山,我們也都有補貼,如今本就天時亢旱,若再不祭祀,我能便只能做丟去家業,逃亡他鄉。”

  “延年兄,不要再阻攔了,你家李霽是個識大體的,她都愿意,你又何必如此。”

  人群之中或罵或勸,七嘴八舌亂糟糟的聲音響起。

  另一個鄉老這時也出聲說道:“延年,做事最求公道,不然不能讓人信服,他們家的女兒獻得,你的便不成么?沒那個道理。我們周遭村鎮,甚至縣里的都尉長吏都組織了幾番人手,斗他不過,死傷了多少人你又不是不知,還能奈何?”

  被幾個人架住雙臂的李延年口鼻有鮮血冒出,聽到周遭的聲音,只是搖頭:“我李延年一生無子,只得了六個女兒,她們尚在襁褓之中時,我便立誓要護他們周全…”

  噗地一聲,李延年話未說完,旁邊一個青壯狠狠一拳捶在了李延年的小腹上。

  青壯雙目赤紅,似咬著后牙槽地吼道:“我也說過要護我家小妹周全啊——”

  “當家的——”在李家大門后,李氏遠遠看著李延年挨打,哭喊了起來。

  “莫要再和他廢話,他定然是將兩個女兒藏在家中,搜出來送上山便是是。”

  “你們想想,再要觸怒那頭…觸怒它…,往后我等還有活路么?”

  眾人中,有人見李延年嘴硬不肯說,便要沖入他家中搜查。

  “住手!”

  這時,忽然一聲嬌喝響起。

  李家大門內,一個小小的人影大步走了出來,“我李霽已答應上山,你們怎可打我爹爹?”

  人群里的老少青壯聞聲,登時稍稍沉默了下去,架著李延年的幾人同時也松開了手腳,訕訕站在一邊。

  李霽幾步沖到了李延年身邊,伸手要將他扶起。

  李延年卻一把將李霽的手甩開,怒罵道:“我讓你在后院跪著,你出來作甚?少了你一個,山上那頭妖孽就要餓死了不成!”

  李霽卻昂了昂頭,大聲道:“爹爹,五姊性弱,眼看已要出閣,而女兒年幼,既不能供養雙親,徒費衣食,生無所益,不如早死。”

  “你你…”李延年又怒又氣,舉起巴掌要打,一時又軟了下去,忽而道,“家中那…”

  “爹爹!”李霽見李延年要說其他,猛然打斷道,“這是我自家事,與外人何干,莫要再說了。”

  李延年聞言登時面色萎頓,長長嘆了一聲。

  “原來如此!”

  此刻,在李家院落的矮墻上,陳素貓著身將場中所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我道這對夫婦為何態度怪異,前番冷漠后又熱情,原來是想讓我替他們擋這一劫。不過,這家人倒并非真是惡人,只是被迫無奈,那李延年前面挨打都未曾提我,直到李霽出現才忍不住開口,這是愛女心切。嗯,這李霽,年歲與我仿佛,卻是個有氣概的。”

  陳素又看了看明火執仗的眾多老少青壯,心中又生出了些許感嘆:“只是這些個村民青壯,著實讓人生厭,斗不過便不斗了么?在辟北縣時,杭家集眾人除山賊,殺妖魔,斬殺嶧山府君,何等豪氣沖天,兩相比較,差了不知多少。”

  想到此處,陳素忽然站起身,大喊了一聲:“李霽!”

  在場眾人正沉默間,驟然聞聽有聲音響起,齊齊抬頭,便見到院墻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手握短刀背著包袱小姑娘,一躍跳了下來。

  “素素,我不是叫你走了嗎?”李霽看著陳素跳下來,一時愕然。

  陳素大步走到李霽身邊,視眾多村中青壯老幼如無物,“是哪個山,什么妖魔,我隨你去!”

  “哪里來的女娃兒,要去送死?”

  良久,人群里不知誰人喊了一聲。

  陳素牽起李霽的手,掃了在場眾人一眼,“我家哥哥教過我一句詩,叫做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可惜,我說了你們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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