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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地之威面前,人類真的只靠自己嗎?”徐渭光想想就感覺不踏實。
“人類自己辦不到的事情,老天爺也幫不了忙。與其求天不如求己,讓自己變得更強大!”趙昊卻無比堅定道:
“但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所以我們要我們成立政府、組成國家,團結一心,共同抵御強敵、天災,為我們的民族,也為我們每個人的子孫,創造更美好的未來!這就是未來新政權的終極正當性!”
“會有這樣的國家嗎?”徐渭眼角不由濕潤了。他聽懂了,在趙昊詮釋的天道中,上天退居為客觀環境,人則進位為人間秩序的中心和主導。
這樣至少在法律和制度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雖然財富和權勢依然會帶來不平等,但那不再是法定不平等,也就不再是永遠不變的不平等了…
這一點進步,卻是毫無疑問的質變。因為它會解放庶民的靈魂,讓他們不再自甘下賤,相信自己可以改變命運!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哪怕民眾中只能產生十分之一這種高貴的靈魂,華夏也必將遠邁漢唐,獨步世界,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徐渭這種飽經挫折的老幫菜,都是不可救藥的懷疑論者,旋即搖頭道:
“這樣的話,孔家店那套君君臣臣的倫理,也就沒有存在的基礎了。會不會禮崩樂壞,天下大亂啊?好吧,現在也差不多了…”
“不,兩千年了,那些東西已經刻在我們的骨子里了。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是不需要靠禮教強加,我們也會一代代傳承下去的。”趙昊搖搖頭,微笑道:
“比如孝敬父母,兄友弟恭。友鄰和睦,遵紀守法。誠實守信,勤勞敬業…”
“停停停,腦仁疼。”徐渭趕緊捂住耳朵,他不愿意在集團里待,很大程度就是受不了這些官樣文章。
“我再問你。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這沒了天子,誰來當皇帝?呃,皇帝也沒了,管他呢,誰來當這個大老板?”徐渭說完看看趙昊,翻下白眼道:“好吧,趙大老板,我這不廢話嗎…”
“我也會按時退休的。”趙昊笑著摸摸自己越來越高的發際線道:“行政一級,六十五周歲退休,我還有二十九年就可以回家抱孫子了。”
“那誰接班呢?”徐渭幽幽問道:“你兒子嗎?”
“這可不一定。”趙昊淡淡道:“按照集團章程,行政一級由行政二級晉升而來,沒規定只有姓趙的才能晉升吧?所以跟姓不姓趙沒關系,但不管姓什么,先一級級升上來再說。”
“你這是化集團為政府啊!”徐渭恍然道:“好家伙,人人都有資格當大老板,至少聽起來好進步的樣子。”
“陰陽怪氣。”趙昊苦笑著瞥他一眼,沒有糾正徐渭并不準確的說法。“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希望,比起絕對沒希望,也是質的飛躍。”
“其實你這問題問的有點早。我們在這里想得簡單,但真要拿到現實去做,還不知遇到多少阻力,要做多少妥協呢。”說著他點了根煙,深深吸一口道:
“理論雖然指導現實,但現實總是達不到理論上的美好。”
“那倒是。”徐渭點點頭道:“就好比作家,想得再完美,下筆就拉稀…”
“說實話,這一步邁到什么程度。是虛君,是共和,還是一步到位,人民共和?我也說不好。我既擔心步子邁大了扯著蛋,又擔心太保守了會讓革命效果大打折扣。”趙昊輕笑一聲,揉著緊皺的眉頭道:
“媽的,要是真會大預言術就好了…”
“要我說,你既然沒私心,那就不用怕。牢牢把控著集團,讓所有人盡情蹦去吧。反正不管怎么蹦,都蹦不出你的手掌心。只有蹦起來,你才能看清他們的底褲…穿褲子的除外。”徐渭說著伸個長長的懶腰道:“真好啦,老子要是年輕二十歲,這就去南邊搞起了。”
“禮部尚書徐學謨跟你同歲,吏部尚書王國光比你大九歲,我老哥哥趙錦比你大五歲…人家一個個干勁十足,你怎么就不能煥發第二春?”趙昊拍了拍徐渭圓滾滾的白肚皮道:
“這一肚子才華,總要釋放出來,才不枉此生啊。”
“你媽蛋。”徐渭拍開他的手道:“我都六十七了,還不放過我。生產隊的驢也不能這么用啊?”
“生產隊的驢也不敢這么歇啊。”趙昊哈哈大笑,說著正色道:
“我也不用你東跑西顛,就坐鎮蘇州,給我當三反工作領導小組組長。”
“三反?反什么?”徐渭順了順頭頂幾根白毛道 “反迷信,反禮教,反空談。”趙昊答道:“朝廷馬上就會重開書院講學,士林勢必群魔亂舞,我們要趁著這機會,占領輿論陣地。”
“宣傳科學,反對迷信,這肯定是需要。不然老百姓可不許你不帶老天爺玩兒。”徐渭笑道:“反對禮教,就是為君君臣臣那套松綁,也是必要的。不過你反空談是幾個意思?”
“反空談是怕基層工作人員,辯經辯不過那些酸儒。”趙昊笑道:“所以要大力提倡言必有據,反對空談。且這個‘據’是證據。證據要從實際調查中來!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他重重把煙蒂按進煙灰缸,一字一頓道:“科學的態度只一句話,拿證據來!”
“哈哈哈,多損啊你!”徐渭樂不可支,他腦海中已經有畫面了:
眾目睽睽之下,老鄉紳引經據典,大談什么天人感應、陰陽之氣,舉頭三尺有神明之類。
卻被乳臭未干的后生,一句‘拿出證據來’,堵得說不話來…
而‘拿出證據來’,本是那些人質疑科學時,最常用的一句話。
“沒辦法,只能用魔法擊敗魔法。”趙昊輕輕吹去指尖的煙灰。
“不過‘反禮教’這個詞兒,是不是得改改啊,太招人恨了。”徐組長已經進入角色道。
“那就叫反舊道德,名字隨你取。”趙昊無所謂道。
“那你有這方面的著述嗎?光靠你今天這番話,想建立新道德可遠遠不夠。”徐渭道。
“當然是靠你補上了。”趙昊笑道:“李贄也在蘇州,你可以多跟他親近親近。”
“別,我還有一個蛋。”徐渭敬謝不敏道:“不想再失去了。”
“還有,過去幾年搜集到一批書,也不知道是誰寫的,不過有些觀點還是滿新穎的。回頭拿給你看看,要是覺得對你的工作有幫助,就印些小冊子發一發。”趙昊對他瘋言瘋語完全免疫。
“呵呵…”徐渭一陣冷笑,他敢打賭那些書都是趙昊的手筆。
這廝總是這樣,敢寫不敢認。
趙昊當然不敢認了,《明夷待訪錄》、《潛書》、《日知錄》…這些明末四大家的書,擱哪個朝代都是大毒草啊。
再說,把這些觀點各異思想的都算自己頭上,還不給當成精神分裂?
他還想安安穩穩當幾年呢。
花廳中,盡管雙方都是老熟人,但徐學謨還是堅持以下級身份,參拜了首輔大人。
趙守正也只能隨他去了。
見禮之后,入座看茶。徐學謨將上諭呈上。
趙守正一看,是萬歷皇帝要晉升鄭貴妃為皇貴妃,著禮部準備一應禮儀。
“嘶…”趙相公不禁微微皺眉,這他媽又得花多少錢?心說這幾把皇帝事兒真多。
今天弟弟大婚,明天生兒子慶賀,后頭又冊封妃子。哪次都得禮部開銷個大幾萬兩,還要借機從太倉支個十幾萬兩銀子。也不知道內庫的銀子干嘛去了…
不過趙首輔面上依然沉靜似水,將上諭遞還給徐學謨道:“禮部什么意思?”
要不怎么說領導好當呢?什么事兒都可以讓下面人先說,自己只聽著。想不明白還可以,‘你先回去,我考慮考慮’。完全不用擔心會當場出丑…
“部里今年預算確實不多了,不過緊一緊勉強還能應付過來。”徐學謨今天來,當然不是給首輔添堵的。他輕嘆一聲道:“只是,這時機…”
“唉。”趙守正點點頭,明白他什么意思。忽然又想起什么,緩緩問道:“是不是之前有過類似的旨意?”
“元輔真是技藝超群啊。”徐學謨先一記馬屁,接著道:“是,去歲正月初五皇三子誕生,滿月之后,便有上諭到部里,也是‘貴妃鄭氏,進封皇貴妃。’”
“嗯。”趙守正心說我操,可不!這下全想起來了!依然面無表情道:“當時是太師攔下的,說不能長幼顛倒、倫理不順,應該先立皇長子之母恭妃為皇貴妃。”
“是是是。”徐學謨忙點頭道:“太師還命下官上本請盡快冊立皇長子為太子。但皇上說,皇后還年輕,又生過公主,很可能會生出嫡皇子,到時候難道要廢太子不成?太師也無法反駁,此事遂寢。”
說著他一副憂慮的樣子道:“眼下太師剛去,皇上便舊事重提,下官實在吃不準,只能來請示元輔了。”
“唔,茲事體大,慎重點是對的。”趙守正淡淡道:“你先壓幾天,等我考慮考慮再說。”
“是是,欽天監看過日子,且得等幾個月呢。還有時間。”徐學謨忙賠笑道。
“有勞大宗伯了。”趙守正便要端茶送客。
“還有一件大事要稟報元輔。”徐學謨忙壓低聲音道:“有言官要彈劾潘新昌。”
潘新昌就是潘晟,他是浙江新昌人。這才是徐學謨來的真正目的。
“哦?”趙守正剛摸到茶碗的手停了下來。“消息確切嗎?”
“千真萬確,是劉子明劉侍郎告訴我的。”徐學謨道:“他說自己不愿勝之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