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皇帝抓著高拱的手不放,高拱無奈,只得道聲罪,也跟著皇帝上了金臺,半躬著身子立在御座旁。
太監便抬起御輦,沿著御道進皇極門而去。
隆慶嘴唇不時翕動,安靜的坐在御座上。御輦穿過長長的宮門洞時,周遭一下變得昏暗,他忽然抓緊了高拱的手,似乎有些驚恐。
待到御輦離開宮門洞,周遭復又光明起來,隆慶方長長松了口氣,仰面嘆息道:“我祖宗享二百年以至今日,斷不容有失。有道是國有長君,社稷之福,爭奈東宮還小…”
他說一句話,就頓一下足,握一下高拱的手,似乎難以接受自己的預感,需要尋找力量支撐一般。
“陛下萬壽無疆,春秋正盛,何出此不吉之言?”高拱忙勸道:“人病了難免胡思亂想,等好了自己都會笑話自己的。陛下千萬不要悲觀,龍體很快就會大好的。”
“有人欺負我…”隆慶卻又石破天驚道。
高拱聞言心下大駭,忙半是安慰半是詢問道:“是何人敢欺凌君上?祖宗自有重法處置,!皇上告訴老臣,我來嚴懲不貸!”
“翊坤宮里有兩個,乾清宮里有一個,皇極殿中有一個,還有,還有司禮監、御馬監、東廠、酒醋面局,統統都有壞人想害朕!”隆慶便惶恐的抓著他的手,絮絮叨叨告狀道:“高師傅快帶人去把他們統統抓起來!”
“是,臣回頭就去查問。”高拱暗暗無奈的敷衍一句,勸慰隆慶道:“皇上病還沒好利索,千萬不要動怒,免傷圣懷啊。”
隆慶卻又嘆息一聲道:“什么事不是內官壞了,先生你怎得知道?”
高拱心知,這是皇帝不想讓他掀開皮袍,以免露出下面滿滿的虱子來。
遂不再提查問之事。
他一直陪著皇帝回去后果園,進了那座搭建在北海旁的圓形城池。
進去青磚砌成、嵌著‘清河縣’字樣的‘城門’,便見其城墻微帶橢圓,城內街衢一縱一橫,宛如十字。南北距離稍近,東西稍遠。
南北街上是飯館、茶鋪、雜貨鋪、賭坊、青樓、戲園子,列肆櫛比,樣樣不缺。
東西街是住戶。不同的是,西街上都是青磚小院,東街上則是相對的兩座大宅門。
進來‘清河縣城’之后,隆慶恢復了些精神,對高拱道:“我心稍寧。”
“謝天謝地,皇上沒事就好。”高拱還是頭一回踏進這地方,看的是一愣一愣,心說我操真會玩兒…哦不,他恨不得把這里拆掉,以免讓皇上留下荒唐的惡名。
他猛然想起隆慶從不許外臣來這里,便想要告退,皇帝卻依然不放手道:“送我。”
“是。”高拱只好應聲。
隆慶便坐在御輦上,興致頗高的向高拱介紹,這里在書中發生過什么情節,那間勾欄院就是鄭愛月的場子云云。
“至于那條西街便是獅子街,花子虛等一干損友的宅子都在那兒…”他正唾沫橫飛的說著,忽然把臉一沉道:“人呢,都死哪兒去了?”
跟在一旁的孟沖那個汗啊,皇上自從病了之后,就一直將養在乾清宮沒來這兒。那些太監宮女傻啊,整天還擱這兒角色扮演?
“這這…”他擦擦汗,趕緊胡謅道:“這不知道皇爺和高師傅來了,都回避了嗎?”
“叫他們出來,該干嘛干嘛,說過多少遍了,進來這清河縣,就都是書中人,再沒什么皇帝后妃大學士了。”隆慶神色稍霽,又對高拱道:“高師傅,你也扮演個身份吧。”
“這…”高拱只好悶聲道:“臣沒看過那書。”
“這樣啊,那朕來替師父想一個,你就當吳神仙吧。”隆慶仔細尋思道。
“…”高拱一陣無語,這都哪跟哪啊?他很想規勸皇帝,不要再干這種荒唐事了,還是回乾清宮將養是正辦。
“那臣又該扮演哪位呢?”卻聽張居正的聲音響起,原來是張相公打發走了百官,便急匆匆跟來了。
“張師傅這樣貌堂堂的長相,分明就是五岳觀的潘道長來了嘛。”隆慶笑道。
“那為臣回頭就找把橫紋古銅劍插在背上,再找個五明降鬼扇拿在手里。”張居正滿臉笑容道。
高拱心說,好么,兩位大學士一個成了算命的道士,一個成了捉鬼的道士,還真是般配。
“潘道長你來的正好,幫我看看宅子里,是否有鬼魅作祟。”隆慶便馬上進入狀態,指著東街上相對的兩處大宅大道:“北邊那戶是西門家的祖宅,后來又花了五百兩銀子增建了花園,再花五百四十兩買下隔壁花家的宅院,這街北都是我的了。南邊那戶原是喬家舊宅,前年也被我花七百兩銀子盤下,是以整條街都是我的了。怎么樣,厲害吧?”
“大官人真是持家有方啊,佩服佩服。”張居正便認真拍馬屁道。
高拱不出聲罵娘就不錯了,便緊閉著嘴不吭聲。
說話間,御輦抬進了西門府,沒有往北走,而是直接從前院西側的小門,穿過一條夾道,進了隔壁的大花園。
在書里,這座花園也是整個清河縣最美的地方,更是西門慶平生杰作,隆慶得意洋洋道:“這里原本是那花太監的宅子,后來花子虛賣給了我,我把兩處院子打通,正經弄了個大園子,后面蓋了三間玩花樓,娶回李瓶兒來便和她一直住在那兒…”
一說到李瓶兒,皇帝忽然面色大變,剛剛恢復了點血色的臉上,忽又一片灰敗。只見他兩眼漸漸渙散,囁喏道:“瓶兒,花花,花花,瓶兒…”
說著便松開高拱的手,竟跳下了御輦,沿著荷花池朝后頭跌跌撞撞而去。然而許是大病未愈,腳下虛浮,沒跑出兩步便重重向前摔去。
“大官人,大官人…”孟沖等人趕緊焦急的沖上去,七手八腳扶起皇帝,卻見他已經摔得口鼻流血,暈厥過去。
“太醫,快傳太醫!”高拱急得直跺腳。
內侍們趕緊小心將隆慶抬進最近的聚景堂中,太醫也聞訊趕來,進去給皇帝診治。
高拱和張居正守在堂外,急得嗓子冒煙。
一直到了中午,里頭才傳見。兩位大學士趕緊跟內侍進去,就見隆慶已經褪了龍袍,穿一件白綢中單躺在張檀木床上。
“陛下。”兩人在榻前叩首,含淚看著虛弱的皇帝。
隆慶伸出手,高拱會意,趕緊膝行上前,握住了皇帝的手。
他溫暖的大手讓隆慶亂糟糟的心安妥了一些,君臣相顧良久,眷戀之情藹然。
隆慶方緩緩道:“朕一時恍惚了…”
“沒事,病中常發的癥狀而已。”高拱紅著眼圈道。
“自古帝王后事,都要提前預備,以免山陵陡崩,朝野震動,兩位師傅詳慮而行…”隆慶又緩緩吩咐道。
“陛下春秋正盛,還不到考慮這些的時候吧。”高拱忍悲道。
“朕也覺得不至于,不過有備無患嘛。”隆慶吃力的笑笑,便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見皇帝睡著了,兩位大學士便躡手躡腳退出堂外,在院中候旨。
趁這功夫,高拱把太醫院的金院判叫來,沉聲盤問他,皇帝到底得的什么病?
都這幅樣子了,顯然不是之前所宣稱的偶感風寒那么簡單…
“這個么…”金院判掏出帕子擦擦汗,吭吭哧哧了半晌方道:“觀陛下癥狀,再結合診脈,太醫院認為陛下所患應該是疳瘡。”
“疳瘡多了去了。”讀書人都看醫書,以防自己病了讓庸醫忽悠,高拱博學多識,自然更不例外。他一揮手道:“有血疳、風疳、牙疳、下疳之類,皇上是哪一種?”
“這…觀皇上所患疳瘡變化莫測,大約…應是…血疳,乃臟中虛怯,邪熱相侵,外乘分肉之間,發于肌膚之上。”金院判小聲道:“之前便照此病癥治療,好轉了一段時間,不想又復發了,怕是也不敢定論。”
得,絮絮叨叨半晌,等于沒說。
高拱氣得只翻白眼,還想繼續盤問他,金院判卻翻來覆去只說車轱轆話。就連高拱問他,圣躬什么時候能痊愈,他都含糊不清,說短則十天半個月,長則一年半載,一副庸醫做派。
“先滾吧。”高拱只好無奈放他進去繼續診治,又問一直沉默的張居正道:
“叔大,你怎么看?”
“下官以為,他要么治不了,要么不敢說實話。”張居正便冷靜道:“觀其言辭閃爍,恐怕更多是不敢擔責吧。”
太醫院判,堂堂大國醫,怎么也不至于是庸醫。
“太醫院的藥方,真是名不虛傳。”高拱冷哼一聲,神情凝重道:“你的意思是,有難言之隱?”
“我一不是大夫,二沒看過太醫院的醫案,不過瞎猜而已。”張居正忙擺擺手道:“但太醫院從上月起便諱莫如深,總讓人不安啊。”
“誰準許他們隱瞞真相的?!”高拱暴躁跺腳道。
“我之前問過了,是司禮監。”張居正輕聲道。
“哦?”高拱神情一動,不再說話。
兩人一直等到薄暮時分,有內侍出來傳旨說:“著兩位閣老在外莫去。”
“請稟知皇上,二臣都不敢去。”高拱趕緊應道。得,今晚得睡在西門府了。
ps.再寫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