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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內閣激斗篇,高拱對貞吉

  午飯是在病房里吃的,龐憲等醫院人員識趣告辭,只有趙公子和兩位老潘大人,圍坐一張小方桌邊吃邊聊。

  當然潘部堂是趴著吃的。

  因為有傷號,午餐以敗火清淡為主,好在潮汕菜本就偏清淡,風味也與蘇州菜大相徑庭,至少趙昊更喜歡前者。

  他舀一碗清冽橄欖肺,先遞給潘仲驂,又盛一碗給潘季馴。

  “急著盛湯干嘛?先給老夫倒酒。”潘季馴還不領情。

  “部堂原先沒這么大酒癮啊。”趙昊給他斟一杯當地的名酒珍珠紅。“借酒澆愁?”

  “愁個屁,我沒那么大官癮!”潘季馴悶哼一聲,端起酒盅一飲而盡,憤然道:“我就是不忿,明明我是對的,而且已經證明了束水沖沙之法可行。為什么朝中那幫人就是視而不見,非要勞師動眾,花費十倍去開什么泇河?!”

  “你就是蠢,開國兩百年,什么時候治好過黃河?不都是年年泛濫年年修!”他二哥毫不留情的批判道。

  “我就是不信邪!”潘季馴挺著脖子道。

  “把你能的,還不信邪!”潘仲驂哂笑一聲道:“當年我在京時,便聽說小閣老嚴世蕃為什么要管工部?大半就是沖著黃河去。朝廷每年治黃要花多少銀子?你比誰都清楚。而且這些錢全都丟到黃河里打水漂,事后想查賬都沒處查去!真讓你治好了,那幫蛀蟲吃什么啊?”

  “…”潘季馴聞言憋了半晌,方緩緩搖頭道:“不能夠,至少高胡子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愛財,圖的是名垂青史。”

  “哼哼,我與高肅卿同年,不比你了解他?”潘仲驂哂笑一聲道:“他只是自己不愛財,對下面人卻缺乏約束,貪瀆也好,私德有虧也罷,只要能給他做事就成——那殷正茂就是最好的例子!高肅卿沒有兒子可以清高,下面人卻要撈錢,你要斷人家財路,人家當然要斷你的后路,把你送回老家了!”

  “算了算了,現在理清楚也沒用了,部堂就安心在野幾年,這潮州府也大有可為嘛。”趙公子笑瞇瞇的又給潘季馴斟滿道:“眼下胳膊拗不過大腿,何苦較這個勁?”

  “嘿嘿,那倒是。”潘季馴頷首道:“現在李閣老致仕了,趙閣老也被他攆走了,新進的殷閣老也是個直筒子脾氣,只怕同樣難逃被他攆走的命。”

  是的,繼李春芳致仕之后,趙貞吉也在春末夏初的閣潮中出局了。

  但與李甘草自知不敵、主動讓賢,體面謝幕不同,素來暴烈如火的趙閣老,卻明知不敵也敢于亮劍,與高拱上演了一出轟轟烈烈的死斗!

  原本沒了李春芳的庇護,趙貞吉獨木難支,高拱也就徹底不把他放在眼里了。結束開年外察之后,高拱馬上以皇帝的名義下旨,考察科道言官!而且連帶考核任期內升官離開科道的官員,統統都要接受嚴厲的考察!

  其實隆慶五年并非京察之年,本不該考察言官的,而且按例只要離開科道系統,就不能再以言官考察了。但高拱本來就對言官滿腹怨恨——當年閣潮時,言官們在徐階的指揮下,一起攻擊他的仇,他可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他起復后,只是為了安定人心,穩定地位,才捏著鼻子向言官們許諾既往不咎的。誰知這幫汪汪隊非但不思報效,反而忘恩負義、故態復萌,在俺答封貢一事上,又在趙貞吉的攛掇下,對自己群起攻之!

  高拱為了大局,又忍到了今年。一直隱忍到李春芳滾蛋,自己當上首輔兼天官,地位徹底無可動搖時,他終于要新仇舊賬一起算了!

  趙貞吉還兼著左都御史,被科道領袖視為領袖,因此高胡子的屠刀砍來時,他明知不敵也得站出來保護言官。于是趙老父子領銜上奏說:

  ‘不久前因為御史葉夢熊議事不當,觸犯了陛下。陛下就嚴厲地指示考核言官,并且連考核任期內升了官的大臣也不放過。這下接受非例考察者將近二百人,一時浮言四起,人心惶惶。祖宗設置言官,職在諫諍封駁,以匡人君,因此遴選出來的絕大多數都是忠心報國、敢于仗義直言之人。’

  ‘現在朝廷卻要把他們全部視為放肆、奸邪之人來審查,臣等實在擔心有司會公器私用,大肆打擊忠臣。這樣會阻塞言路的,實在不是國家之福啊!’

  趙貞吉和手下言官們不愧是專業選手,將前番高拱門生葉夢熊,彈劾自己座主的事情又翻出來,非但打了高拱的臉,強調此人的囂張跋扈,讓他自己的學生都看不下去了。

  被弟子彈劾這份待遇,可是連大奸臣嚴嵩也沒享受過的啊!

  而且趙貞吉還指出高拱其實是在打擊忠良,希望皇帝能阻止他公器私用,公報私仇。并十分險惡的暗示,高拱以內閣首輔兼天官,已經是一手遮天,動搖社稷了!

  這要是換了嘉靖皇帝,估計得嚇出一身冷汗,然后直接就把高胡子喀嚓嘍。可惜如今在位是隆慶皇帝,這位陛下對這份指控一笑了之,根本不懷疑自己高師傅的動機。

  結果考察如期開始,高拱如秋風掃落葉般,將過去現在得罪過自己的言官統統罷黜,一個不留。

  趙貞吉見阻止不了高拱,索性也大開殺戒。考察官員是吏部和都察院共同的職責,趙閣老自然也可以對投靠高拱的言官動手。結果好家伙,剩下的言官又被割了一茬。

  原來雙輸就是科道言官輸兩次的意思…

  高拱還好,對他來說,言官越少越好,全都滾蛋才好。但他的心腹門生、頭號馬仔、吏科科長韓楫不干了。因為趙貞吉砍掉的,全都是他韓科長辛辛苦苦拉攏培植的手下,自己成了光桿司令還怎么作威作福…哦不,怎么更好的為老師服務?

  于是韓楫親自上陣,彈劾趙老夫子平庸且專橫,考察時公報私仇。

  見高黨賊喊捉賊,趙貞吉勃然大怒,按例請辭的同時,上疏辯解說:

  ‘韓楫彈劾臣庸橫,但這是自相矛盾的。因為人臣平庸則無法專橫,專橫非人臣所能也!比如高拱,那才是真的橫!而且他有韓楫這樣的爪牙羽翼,他日將不可制!’

  然后他請皇帝‘臣放歸之后,幸仍還拱內閣,毋令久專大權,廣樹眾黨!使后來奸臣欲盜威權以行己私者,不得援此為例。’

  讓高拱繼續當首輔也行,但不能讓他再兼掌吏部了,不然這個壞頭一開,日后奸臣定然紛紛效仿的!

  趙老夫子的反擊不可謂不強勁,句句點在君權的逆鱗上。而且他還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的分量,遠遠趕不上高拱,想拉高胡子同歸于盡不太現實,便有些卑微的欲以自爆兌掉高拱的吏部尚書,砍掉他一條胳膊就可以了。

  一位閣老自爆的威力著實恐怖,高拱自然也不得不上疏請辭…

  病房中,潘仲驂拿著最新的邸報,念起了高閣老的那份自白書:

  “臣自入朝,每見縉紳談及貞吉,率多畏苦之辭,至側目而視,臣每為解曰,貞吉剛直慷慨,又上所簡用,不宜率爾彈擊。以故人言少止,而貞吉亦自以臣為己知。”

  群臣苦趙貞吉久矣了,是俺老高替他說好話,這才壓下了非議之聲。當時趙貞吉也把我當成知己不是?

  “乃今以韓楫之奏,遂及詆臣。夫使楫之奏果為臣,則前歲給事張鹵、御史王友賢等,皆曾有言,又何為乎?其理自明,臣亦無庸辯也。’

  結果現在因為韓楫彈劾他,他就懷疑是我指使的。那之前我不在的時候,就有好些人彈劾他,難道也是我指使的不成?韓楫是六科之長,職責就是監察糾劾百官,不受任何人的指使也會彈劾該彈劾的人。這道理十分簡單,不用為臣分辯。

  念到這時,趙昊和潘季馴還神色正常,該吃飯飯,該喝湯喝湯。

  但接下來的內容,就把兩人驚得直接噴了飯。

  “獨念臣與貞吉同官翰林三十余年,頃又同在內閣,同受簡任,分掌院部事,朝夕相與,乃誠意不能感孚貞吉之心,一旦憤激若此,則臣之薄德,不亦甚乎!內閣翊贊皇猷,吏部統領眾職,即有德者猶恕不勝,況可以薄德甚者居乎?’

  但想我高拱與趙貞吉同在翰林三十年,又一同入閣,共掌國事,朝夕相對,卻依然不能感化他的心,可見我做人實在太失敗了。內閣和吏部這么重要的職務,僅有德尚不能勝任,何況我還無德,怎么有臉繼續待下去呢?

  所以我也要辭職,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直娘賊,這味兒怎么這么沖?”潘季馴笑得手腳直拍病床,好似老鱉劃水道:“確定不是徐閣老替他寫的?!”

  “徐閣老和趙閣老可是心學同門,不至于,不至于。”趙昊也笑得抹淚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沒想到高閣老這濃眉大眼的耿直老男孩,也終于活成了他最討厭的樣子,變成了徐閣老那樣的白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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