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趙守正與曾一本接戰的同時,徐渭終于通過澎湖方面與林道乾接上頭,在唐保祿的陪伴下,乘坐插著林字大旗的紅頭船,來到了潮陽縣的下尾城。
看著那座營壘森嚴、壕塹俱全的下尾城,唐保祿不禁感慨萬分道:“誰能想到,幾年前這里只是個小村莊,轉眼就成了比縣城還大還繁華的所在。”
他這話不是虛言,只見一趟趟車隊在進出城門,數不清的船只停泊在城外的碼頭上,海灣中還有帆帆點點、星羅棋布,看上去真比潮陽縣城熱鬧不少。
“早知這里還可以隨意進出,咱們何苦繞這個圈子呢,直接上門多省事兒?”他心焦潮州的情形,對徐渭按部就班的做事節奏,難免有些看法。
“呵呵,小子,你是在教老夫做事嗎?”徐渭戴著蛤蟆墨鏡,享受的抽著水煙,有些含混的說道。
“那可萬萬不敢。老先生別生氣,晚輩一時心急,口不擇言了。”唐保祿忙解釋道。
“無所謂,沒點兒脾氣叫年輕人嗎?”徐渭寬厚的一笑。
“還是您老理解我們年輕人…”唐保祿道謝不迭,卻聽徐文長話鋒一轉道:
“只要別把脾氣發到老夫身上就成,不然我打斷你的三條腿。”
“呃…”唐保祿登時語塞,這怪老頭是真難琢磨啊。
“要是換成傳奇小說,在這段情節中,徐文長當只身入林營,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得那林道乾納頭便拜,從此對朝廷忠心不二…”便聽徐渭淡淡道:
“可惜在現實中,他要是真那么做,恐怕見不著林道乾就會死于非命。”
“是…”唐保祿擦擦汗,不敢再多說。
“小子,看在你爹的份上,老夫提點幾句,你可記住了。”徐文長咕嚕咕嚕抽兩口,吐出一串煙圈道。
“晚輩感激不盡,洗耳恭聽。”唐保祿忙俯首帖耳。
“做事情最要緊的是謀定后動,越是緊急的事情就越得冷靜。你時時刻刻要想的是,如何做成這件事,而不是只想著趕緊去做。”徐渭瞥他一眼道:“而且你人在海外,以身犯險就更要不得了。要‘知其不可為而不為’,不想你爹白發人送黑發人,就記住我送你的這八個字。”
“知其不可為而不為?”唐保祿有些不以為然,心說那不就是當縮頭烏龜嗎?不過表面上還是乖巧的應下了。
徐渭知道他沒聽進去,但人各有命,說多了也無益。便不再理他,一面抽煙一面把思緒轉到了那下尾城主林道乾身上。
說起這林道乾,昔日那可是與曾一本齊名的大海主。在大明兩京十三省的知名度,絕對比趙昊大多了。名字在朝廷的公文中出現的次數,也絕對是排前幾位的。
此人發跡的經過,與那《水滸中》的及時雨宋江,頗有幾分相像。林道乾原本是潮州府澄海縣的一名書吏,是有正式編制的地方公務員。
之前就說過,書吏聽起來不咋地,但其實相當于后世縣里要害部門的實權處長科長。在縣里撈錢方便,人脈廣闊,過得其實很滋潤。
林道乾也像宋公明那樣,還很愛交朋友,三教九流都有結交。
澄海縣又臨海,百姓下海討生活者如過江之鯽,縣里大戶幾乎是半公開的大搞走私。林道乾便自然而然結交了大票道上的朋友,為他們通風報信,躲避官府的打擊。
一邊當著朝廷的差,一邊利用手中權力,參與到全民走私中謀利,這其實是閩粵一帶沿海官吏們的慣例了。
但有道是夜路走多了終究遇上鬼。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何況林道乾還是在海邊走,褲子都得打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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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一年,朝廷抗倭的重點轉到了閩粵沿海,譚綸、戚繼光、俞大猷、張元勛等抗倭名將紛紛南下,官府也重新厲行海禁,打擊走私。
林道乾年輕不知深淺,依然頂風作案,替大海主吳平通風報信,結果被人告發,省里直接下文捉拿。他倉皇逃往海上,投奔了吳平的隊伍,從此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海盜生涯。
他先跟著吳平干了幾年,混出了不小的名聲。后來吳平本著雞蛋不放在一個籃子里的原則,讓他出去開分基地。
林道乾先在老家澄海縣南灣聚眾,剛開張時不過幾十個人、十幾條槍。但他憑著為人義氣、聰明果決、出手狠辣,加之官軍全力對付吳平等大海主,無暇顧及他這種小角色的機會,很快便發展壯大起來。
不過他真正揚名立萬,是在九年前的嘉靖四十二年。那年三月,他突然率戰船五十余艘,自吳平的老巢南澳島出發,攻打福建詔安,并洗劫了縣城,然后迅速退回潮州,讓聞訊來救援的福建總兵俞大猷望而興嘆。
之后他利用福建官兵沒法跨省作戰的空子,在兩省間反復橫跳,不斷發展壯大。直到朝廷痛下決心,決定鏟除以吳平為首的南澳島海寇,派出俞大猷和戚繼光聯合進剿,起數萬大軍攻陷了南澳島。
值得一提是,那次空前激烈的南澳之戰中,驍勇善戰的俞龍戚虎遇到了勁敵。吳平的部下皆死戰不降,戰斗到了最后一刻,哪怕跳崖投海自殺,也決不投降。
他們展現出的戰斗意志十分令人震撼,只可惜他們遇到的是百戰百勝、正處在巔峰狀態的戚家軍和俞家軍,最終依然慘敗,被斬殺超過一萬五千余人。吳平僅在曾一本、林道乾等七百余人的保護下逃脫。
那一戰之后,閩粵沿海一帶就就有了‘俞龍戚虎,殺人如土’的說法…
徐渭知道,海寇們之所以會寧死不降,其實就是拜當年朝廷背信棄義,誘殺汪直所賜!
從那以后,朝廷的信用就在海盜那里破產了,他們寧愿死戰,也不愿意重蹈汪直的覆轍。
不過無論如何,那一戰之后,閩粵海盜的確實力大損。官軍還仿效當初在雙嶼的舉動,不惜工本的用石塊和沉船封塞了南澳島,徹底斷絕了他們重回南澳的希望。
林道乾只好帶著殘兵敗將退去臺灣,休養生息。
但朝廷軍事上的打擊,只能治標不能治本,根本沒有改變孳生走私和海盜的土壤,是以林道乾很快重新發展壯大起來,并與曾一本瓜分了吳平空出的勢力范圍。
隆慶元年,林道乾率兩百多條戰船,浩浩蕩蕩殺回了老家,很快攻占了澄海縣,立寨設港,與入寇廣州城的曾一本遙相呼應。
一時間,廣東官場大嘩。一個曾一本就數度攻入白鵝潭,打得省城警報頻頻了。現在林道乾又卷土重來,兩頭夾攻,這誰能吃得消啊?
無奈之下,前任廣東巡撫決定嘗試招安相對劣跡較輕的林道乾,拆掉一個頂在肚皮上的犄角。再命其對付為禍更甚的曾一本。
林道乾同意接受招安,但要求保留部隊,聽調不聽宣,并把澄海縣劃一部分給自己作為地盤。
尤其是成建制保留部隊這一條,他是絕對不容商量的。在目睹了朝廷一次次背信棄義之后,林道乾深知,只有時刻緊握著槍桿子,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
省里也是病急亂投醫,明知道這樣不啻養虎遺患,但還是基本同意了他的條件。于是林道乾搖身一變,成了朝廷命官,他的部隊也成建制的保留下來,從海盜洗白成了官軍。
不過澄海縣是府城門戶,太過重要,不能給他。朝廷便讓他移師潮陽縣下尾去。
因為下尾賁臨眾多海島,海賊時常出沒,百姓也十分兇悍,大都在漁民、海盜、水手三種職業來回切換。
反正朝廷也管不了,不如丟給林道乾,讓他們狗咬狗去。
誰知林道乾到了下尾,三下五除二,就擺平了當地的刁民,還把他們練成兵卒,登時實力大漲。
然后他打著官軍旗號,討伐了臨近的諸股海寇,給省里著實掙了臉面。但其實他不過是借機剪除異己,穩固自己的地盤罷了。
林道乾的頭腦十分清醒,他深知朝廷招安自己,純粹是因為要騰出手來,全力對付曾一本。一旦曾一本完蛋,回過頭來就會收拾自己,根本不會管他現在是什么身份。
一日為海盜,終身洗不凈,這是他早就刻骨銘心的教訓。所以林道乾從來不對朝廷抱幻想,他一面與曾一本暗通款曲,與其互為掩護,一面又充分利用這段難得的合法和平時期,拼命發展壯大。
唐保祿告訴徐渭,各路海主中,就數林道乾拉人最兇。他甚至采取公子所說的‘傳銷’方式,來快速招募人手。
“下尾百姓本就容易為盜,現在都被他裹挾進去不說。林道乾為了調動他手下的積極性,還采取了有獎招募的方式。他宣布手下每招一人,就賞二兩銀子,招十人賞賜三兩黃金,而且所招之人都歸招募者統領。這種大招誰能頂得住啊?據說投奔他的壯丁日以百數,如今他手下兵馬還不得超過五萬了?”
“有點意思。”此時紅頭船靠上碼頭,徐渭推了推墨鏡,在唐保祿攙扶下邁步下船道:“走,會會這位虎踞一隅的豪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