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若號上,聽了金科的話,王如龍也感佩莫名道:“是啊,末將雖不才,卻也見過戚大帥、胡總督、譚公、俞總兵等數不清的天下英豪,他們雖然都很重視海防,但這種重視是戒備海洋、疏遠海洋、甚至畏懼海洋的。只有公子一人是真正親近海洋,希望征服海洋的豪杰。”
之前他們幾個私下里,都認為趙昊是陰蓄于大軍海外,實則圖謀宇內。但這些年跟趙昊推心置腹下來,他們卻越來越清晰的感覺,自己效忠的主公,對大明的江山是真的沒興趣,一心只想獨霸大明的海疆…
這讓他們大大松口氣之余,心底隱秘幽暗處也難免生出絲絲遺憾來。
“你們都是學過《海權論》的,如今又掌管一方海域,思考過大明與海洋的關系嗎?”只聽趙昊狀若閑聊,輕聲問道。
兩人卻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因為他們知道,這是公子在考校他們了。對他們這個檔次的將領來說,這就是決定他們未來的談話。
唯恐王如龍說出什么妄語來,金科便率先道:“最初拜讀公子所授《海權論》,甚是震撼。
但愈思愈信服于公子的高瞻遠矚——在這個貿易依賴海洋的時代,贏得海洋要比贏得陸地更為有利!”
“按照公子的海權理論,上天何其眷顧中國?我們有漫長的海岸線,廣袤無邊的領土,占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且無強國相鄰。這給大明安排了海陸大國的天然地理,將治理天下的使命交給了中國啊!”
“然而正如方才所說,上起三皇五帝,中有秦皇漢武,下至唐宗宋祖,乃至本朝太祖,這些以天地為棋盤的大格局、大手筆的君王,他們眼中的天下,從來只局限于神州大地。所以他們的豐功偉績,也只跟神州大地有關,從來都與海洋無關。”
“也只有成祖皇帝曾將目光投之于海上,為大明建起萬里海疆,可惜當時只有三寶太監這樣的海軍統帥,沒有公子這樣的商業天才。下西洋空耗國力難以維系,最終海圖付之一炬,寶船枯朽成灰。國人的目光又回到了陸地,愈發固步自封,形同井底之蛙。”
“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們擁有如此漫長的海岸線,上千萬以海謀生的百姓。完全不該只是個陸上強國,還應該是個海上強國,兩不偏廢方能稱得上天朝上國啊!”金科的話,讓趙昊倍感欣慰,因為他確實已經開眼看世界,把目光放在全球,而不只是大明的兩京十三省了。
“不錯,成祖時可稱天朝上國。”趙昊點點頭道:“不過也不必苛責先圣,畢竟地理大發現之前,大航海時代尚未到來,世界確實是割裂不相連的。所以他們只著眼神州,并不損害他們的偉大。”
頓一頓,他沉聲道:“但現在,西班牙和葡萄牙已經乘著戰艦,把戰火燒遍了全球,還狗膽包天的瓜分了全球,攫取了無窮的利潤。他們的舉動必將繼續刺激列強奮起,未來將會有更強大更難纏的帝國崛起,徹底碾碎之前兩國無力討伐的大國——所以在這個年代,沒有任何一個大國,可以獨善其身!固步自封只會坐困危城,喪權辱國,甚至亡國滅種。成為國家和民族的罪人!”
說著,他瞥一眼王如龍,笑問道:“你覺得呢?”
便見王如龍的紅胡子,像是一團在風中跳躍的火,他的眼里也有火焰在燃燒道:“成祖之前的不論,自成祖以后,任何忽視海洋的朝廷,都是反動的朝廷。任何施行海禁,斷送我中華復興于海洋的皇帝,都是昏君!”
金科不由微微變色,在大明朝罵皇帝是昏君,是政治正確,沒什么大問題。但敢罵‘眾正盈朝’的朝廷,是反動朝廷,可就膽大包天了。
但這話他聽著解氣。
“說得好!”趙昊卻擊節叫好道:“王大哥總是這樣一針見血。說的太對了!正如李卓吾所言,如今舉世顛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懷罔措之戚,直驅之使為盜也!天下是誰在治理,朝廷!治得舉世顛倒,不是反動朝廷又是什么?!”
在這遙遠的海洋深處,大明皇帝的光環徹底消失,似乎變得隔壁老王一般普通。那些平素里無法輕易出口的話題,也就沒那么多忌諱了。
“…”金科和王如龍頓時胸中熱血沸騰,公子這話說在他們心坎上了!
兩人還有朱玨,他們仨本是前途無量的朝廷命官,轉眼被文官以莫須有的罪名扒掉了官衣,還險些下了詔獄!要不是公子收留,他們落草為寇都有可能。
這不正是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懷罔措之戚,直驅之使為盜嗎?!
“公子不如干他娘,撥亂反正清君側!”思及舊怨,王如龍依然恨得咬牙切齒道:“還天下個清明!”
金科緊張的看向趙昊,雖然他已經決心,無論如何都跟公子到底,但能不造反還是不要造反的好啊…
“那我們日后就只能過清明了。”趙昊卻哈哈大笑道:“我開玩笑的。”
他知道,到了必須要讓自己的統兵大將,清晰明白自己想法的時候。不然任由他們胡亂猜測,會亂了人心,變生肘腋的。
“其實兩位都很清楚,兵不在多而在精,以我們警備區的體制、訓練、裝備,十年生聚十年蓄銳,未嘗不可直搗黃龍,將妖氛滌蕩一空。”說著他斂住笑容道:“但問題是,那之后呢?”
“那之后…”兩人被問蒙了,哪怕是大膽如王如龍,也不過才想到陳橋兵變那一節,根本沒想過‘山河再趙’后的問題。
“當然是,公子來治國平天下了…”王如龍聲如蚊蚋道。
“問題就在這兒,這個天下,病的太重,我治不了。”趙昊斷然搖頭道:“王莽大權在握時,西漢開國兩百年。大明開國也是兩百年,積弊重重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的能耐卻遠不如王巨君。王莽都擔不動的擔子,我更擔不動,硬來話只能比他敗得更快,最終平白便宜了宵小!”
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是趙公子能活到現在的主要原因了。
“公子太過謙了,您這短短數年創立的奇跡,豈是王莽那種二世祖可比?”王如龍卻不以為然道。
“你要是真這么想,就給我牢牢記住,一輩子不要沾政治。”趙昊卻定定看著他,神情嚴肅道:“不然你死不足惜,牽累了九族罪過就大了。”
“是,末將一定引以為戒。”王如龍低下頭,不由汗流浹背,再不敢說一句話。
“你不用擔心,政治能力從來不是評價軍人的加分項,而是減分項。”趙昊笑著安慰他一句。
“哎。”王如龍松口氣,變成了服服帖帖的王如貓。
這下連金科都不敢言語了,公子這樣說,其實就是告訴他們,以后不要再胡思亂想,服從命令聽指揮就行了。
“這些話只跟你們說一遍,牢牢記在心里。”見敲打的過重了,趙公子不禁有些擔心。要是二位以后真束手束腳,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那就麻煩了。
他只好輕嘆一聲,又壓低聲音,對兩人交底道:“如今大明的狀況,求諸于就是個死局。其實連我們,連江南集團本身,都是大明政治失敗的產物——正是朝廷的政令出不了京畿,才給了我們閃電般崛起的空間。”
“嗯。”兩人忙點頭受教。
“為今之計,只有求諸于外一途——不惜一切代價向外擴張,用海外貿易的超額利潤,將富人們眼光從本國土地上移開。用海外殖民開拓,讓窮人們看到希望。給極度內卷全無解的大明朝泄壓。你們想,如果再給大明一片,跟大明一樣大的土地,大家的日子是不是都會好過起來?”
“那當然了。”兩人點頭道:“但是能有嗎?”
“能,只要我們成為海洋強權,就一定能為大明百姓再造一個,甚至兩個大明出來。”說到這兒,趙昊不由滿懷憧憬道:“到那時,印度平原就是我們的糧倉,絕島有我們的牧場,南美高原和北美西部大草原,有我們的牛群。日本、秘魯、呂宋、絕島的黃金源源不斷流向大明。印度人為我們種棉花,西伯利亞為我們提供無窮的木材。我們的甘蔗、香料和橡膠種植園遍布南海群島。到那時的大明,怎么可能還會是現在的大明?”
兩人已經完全心馳神往了,感覺公子描繪的場景,簡直就像是天國一樣。
“真能那樣嗎?”王如龍失聲問道。
“這完全不是癡人說夢,因為我們的敵人比起我們來體量太小了。只要我們開始重視海洋,擁抱海洋,征服海洋,就一定可以讓大明日月永照全球!”
頓一下,他長長一嘆道:
“所以我們最大的敵人,就是朝廷和國人的觀念!一定要用盡一切辦法,破除這一百五十多年閉關鎖國,帶來的全方位禁錮!而我們就是率先打碎枷鎖的先行者,讓我們用成群結隊的商船,氣勢洶洶的艦隊,浩浩蕩蕩的海外開疆大軍,對外開拓廣闊富饒的海外土地,對內滌蕩腐朽的空氣,讓我華夏海國一體、人海一體,最終化作滔天巨浪席卷整個世界——唯獨此事,絕不會錯!”
最后的話,趙昊幾乎是吼出來的。
金科兩人情不自禁的單膝跪地,齊聲起誓道:“甘為公子的千年大計,肝腦涂地,在所不惜!”
ps.第三更奉上,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