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個時空中,趙公子在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中,看到過對這個張相公獨女濃墨重彩的記載:
‘戡之字元定,與予善。其內子為江陵愛女,貌美如天人。
不甚肯言笑,日唯默坐,或暗誦經咒。問此經何名,不對也。
歸劉數年,一日趺坐而化,若蛻脫者。與所天終不講衾裯事,竟以童貞辭世。’
以沈某人見識之廣博,行文之刻薄,對張相公之鄙薄,居然能給小竹子如此高的評價,顯然她的美貌已經到了跨越偏見和敵視的高度。
反正趙昊看完那一段后,對這個貌美如天人的女子便念茲在茲,永錫難忘了。就像陳公子的蕭觀音,王大人的徐妙錦,沈黑犬的三娘子…竟能跨越了時空遇見了書中的顏如玉,還能與佳人‘停車坐愛楓林晚’,是何其幸福的事情?
所以趙公子認為自己就是《牡丹亭》里的柳夢梅,小竹子這個‘杜麗娘’,是因為夢中與自己私定終身,才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雖奉父母之命與那劉公子成婚,卻不肯言笑,更不許對方碰自己一下,整日青燈古佛,沒幾年便郁郁而終了…
嗯,一定是這樣的,不接受反駁。
堂屋里的自鳴鐘當當作響,驚醒了陷入迷夢中顧氏。
許多年后,陪坐的張敬修依然仍未知道,那天母親到底想到了些什么。
他只看到當母親回過神來后,眼角已經噙了淚花,臉上也掛起了混著舔犢與無奈,甚至還帶一點點哀怨的表情。
“你果真愛筱菁么?”顧氏聲音略帶嘶啞的問道。
“愛。”趙公子毫不猶豫的點頭,這種時候沒有別的答案。
“那好,只要你放棄縣主,我就答應把筱菁許配給你。”只聽顧氏幽幽說道。
“呃…”趙公子差點沒背過氣好,好么,搞半天白折騰了。我要是只娶一個還用得著在這兒過五關斬六將,整的跟孫子似的嗎?直接讓媒人上門提親,當個體面東床快婿它不香嗎?
“我問你話呢。”顧氏又重復一遍。
趙昊卻只搖頭不語。
“你既然自比柳生,柳夢梅可沒讓杜麗娘受半點委屈!”顧氏哼一聲,再文青她也是男人天敵——丈母娘啊。“你若真有擔當,就該一生一代一雙人,不要腳踩兩條船!”
“這是明月。”趙昊先舉起自己的左手,又舉起自己的右手。“這是筱菁。伯母覺得我會砍掉哪一只?”
“娘,看來還是妹妹更重要一點。”張敬修摸了摸袖中的印盒,忍不住小聲幫腔道:“差不多得了。”
“你閉嘴!”顧氏狠狠瞪一眼胳膊肘往外拐的兒子。“有你這么當哥的嗎?”
“唉…”張敬修討了個沒趣,給趙昊個愛莫能助的眼神,不說話了。
“我看你就是花心薄幸,根本就不是柳生!”顧氏柳眉一挑,粉面生寒道。
一時間,正堂內重新陷入了死寂。
趙公子一看,沒辦法,也顧不上丟不丟人了,只能用筱菁傳授的殺招了。他低下頭,用袖子擦擦雙眼,再抬起頭時,張家母子便見他已是眼圈通紅,潸然淚下了。
“你哭什么啊?”顧氏有個眼碟子淺的毛病,平生最見不得人落淚,就是看戲中人哭時,她都會跟著掉淚。更別說一個七尺男兒,難過的哭成淚人了。
“嗚嗚,我就是想哭…”趙公子眼淚嘩嘩的怎么也止不住,淚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只要一想到要放棄哪一個,我就傷心欲絕,感覺比殺了我還難過…”
說著他趕緊掏出帕子來,使勁捂住臉,仿佛不想讓人看到他哭得肝腸寸斷的樣子。心中卻暗暗狂叫,馬姐姐在我袖子上摸了瓦薩米還是風油精啊,要辣死人了!
“唉,也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啊。”見他哭到扭曲的樣子,顧氏也忍不住陪著淚流不止,一邊用羅帕擦著淚,一邊悶聲道:“敬修,快把你…妹夫扶起來…”
“…”趙公子顫抖的雙肩,明顯頓了一下,才繼續抖動起來。
張敬修趕緊上前,使勁扶起趙昊,笑道:“先生別哭了,沒聽我娘答應你了嗎?”
“啊,真的?”趙昊這才抬起頭,用紅腫的眼睛看著顧氏。
便聽顧氏長長一嘆,語帶無奈道:“罷了罷了,都是冤孽。我不做書上的惡人,由著你們幾個孽障就是…”
“多謝母親。”趙公子馬上順桿爬上,當場改口道:“孩兒日后一定對筱菁呵護備至,不讓她再受一點委屈!”
“呃…”顧氏還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呢,語塞半晌方道:“你先別急著改口,我只是說自己不攔著了,但這種事情,得我家老爺拿主意。”
“先叫著。”趙公子卻毫不臉紅,一臉孺慕道:“孩兒自幼沒了娘,能多叫一聲,都覺得是賺到。”
張敬修聞言暗暗咋舌,你不是有個干娘了嗎,怎么還這么缺娘?當兒子很爽嗎?
殊不知他母親這種女文青,最受不了的就是純真無邪的小奶狗…只要你夠帥眼神夠無辜,她就能三觀跟著五官走。要是再一掉淚,馬上又能開啟對方‘他還是個孩子’的原諒模式…簡直是殺人犯都能洗白了,不然小竹子也不會給趙昊支了這一招。
果然,顧氏非但沒覺得為何,反而感動的又掉下淚來。
“唉,可憐的孩子啊…”顧氏擦擦淚道:“想叫你就叫吧。”
“娘。”趙昊便深情的喚了一聲。
“哎。”顧氏也慈祥的應下了。
一旁的張敬修險些把隔夜飯都吐出來,心說這趙公子老大的人了,怎么如此不知羞呢?
也許,這就是為什么趙公子能娶五個老婆,他卻只有五姑娘作伴的原因吧。
“娘,我能見見筱菁嗎?”母子倆適應了新關系后,趙公子便可憐巴巴的問道。
“抱歉孩子,還不能。老爺臨走前有交代,他回來之前,不能放筱菁出來。”顧氏歉意道。
“這樣啊…”趙公子嘆口氣,心說第二關過去了,還有最后一關。便道:“那就再等等吧。”
“閑著也是閑著,把那幅《枯木怪石圖》取來,咱們也鑒賞一番…”顧氏終于按捺不住道:“蘇米合璧之作,大明朝都找不到第二幅了吧?”
果然文青什么時候,都抵擋不了文藝作品的巨大魅力啊…
顧氏果然水平了得,有很高的藝術眼光和欣賞品味。好在趙公子跟徐渭馬姐姐混久了水平大增,而且這些畫還都是他收集到的。當然,最重要的是他能吹會捧,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已經把個顧氏哄得五迷三道,覺得他才是自己的親兒子。
反倒是張敬修根本插不上嘴,淪為了取畫、掛畫、收畫的工具…
不過想到這么多價值千金的名畫,可都是他家的了,他就一點不滿都沒有了。這位未來的小閣老覺得攤上這么個有錢有本事的妹夫,實在是太幸福了…
等張居正回來時,娘仨已經鑒賞完了幾幅宋元名畫,開始品鑒吳門四家的作品了。
聽到丫鬟的通稟,顧氏這才意猶未盡的從那幅《漢宮春曉圖》上,戀戀不舍的收回目光。但她旋即想到,這些都是自己的了,大可日日看、天天看,心情頓時好了起來 “兒啊,你放心待這兒,我會替你說話的。”她安慰趙昊一聲,站起身。
“嗯,有娘這句話,孩兒就放心多了。”趙公子幸福的點點頭,這句話他進門以后,好像已經說了三遍了。
顧氏便讓敬修陪著趙昊,她轉到后頭去見張居正。
內室中,不谷正在丫鬟的服侍下更衣…是傳統意義上的更衣,不是‘權起更衣’的引申義。
丫鬟先解開他官袍的系帶,將他身上的仙鶴補子緋袍小心除下,掛在衣架上,為他換上居家的元青倭緞絨里直裰。
然后端來熱氣騰騰的松木水盆,跪地除掉他的鞋襪,將張居正的雙腳依次放入盆中。北京已經十分寒冷,雖然內閣溫暖如春,但來回路上在轎子里還是把他凍透了。張居正喝著熱茶泡著腳,這才感覺身上漸漸暖和過來了。
他正捧著茶盞在閉目養神,顧氏走了進來,叫聲老爺。
張居正這才睜開眼,擱下茶盞問道:“聽游七說,那小子早就來了。”
“剛推下飯碗就來了。”顧氏輕聲道。
“你見他了?”張居正又問一句。
“敬修把他帶來見我了。”顧氏微微點頭。
“就知道他兄弟幾個不頂事兒,三招兩式就得被那小子拿下。”張居正輕哼一聲,他向來以自己的兒子聰明懂事為傲。但敬修和趙昊同歲,差的實在有點大。
“你怎么說?”他看一眼面上難掩喜色的顧氏道:“不會你也被拿下了吧?”
“老爺這話說的。”顧氏不無尷尬道:“我只是和他聊了聊,覺得這孩子重情重義懂禮數,再說筱菁那性子老爺還不知道?認準了理兒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我們非要拆散他們,我怕她會想不開啊。”
“哦?”張居正雖然欣喜于夫人態度的轉變,卻又有些不爽。感情那小子一下午就把自己后宅攻陷了,這讓這個家的男主人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