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大概是在萬歷二十六年棄官歸鄉后,才潛心于戲劇創作的,牡丹亭直到萬歷四十五年才問世。
此時,初出茅廬的湯顯祖,滿心都是對明年金榜聯捷,未來修齊治平的憧憬。還不知道自己日后并不會成為一名杰出的官員,而將以戲劇名傳千古,號稱東方的莎士比亞。
所以他更不會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代表作中最畫龍點睛的一段唱曲,已經被對面的趙公子無恥剽竊出來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趙公子心道:‘要是知道你在場,本公子定然朝洪昇孔尚任下手了…’
因此趙公子對小湯公子格外和顏悅色道:“不要緊,你若喜歡,這首《皂羅袍》就送給你。”
“那怎么好…”湯顯祖忙誠惶誠恐道。
“聽我說完。”趙公子一擺手,笑道:“昨日酒后無狀,已經不記得這首曲是怎么來的了。更兼我也不會度曲,如此天成佳作不將其寫進戲里實在可惜。既然這曲是從你心中偷出來的,那我今日就還給你,期待你將其完整寫成劇本,第一場一定要放在芙蓉池演啊。”
他這番話說得湯水不漏,只盼不要影響《牡丹亭》問世,那可是中國文化不可或缺的瑰寶啊。
“公子慷慨雅量,真讓小生無比心折啊。”湯顯祖聞言深深作揖,心中涌起一種失而復得的莫名感動,竟忍不住又要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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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一定早日將其寫出,不復公子厚望!”
“沒問題的,我看好你哦。”趙昊笑著扶起湯顯祖,又覺得僅僅物歸原主,不足以彌補對方,便打算用大預言術給他算一卦。
只見此人雖眉清目秀,眉宇間卻帶著幾分與李贄相仿的疏狂不羈之色。那羅汝芳、何心隱亦是如此,可見泰州學派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異端。
當然,李、羅、何若算異端四期的,他最多也就是一期,還屬于早期良性異端階段。
但就這,已經足以讓他命運坎坷了。如果自己不干涉的話,湯顯祖將明年會試落榜,深感自己的不足后,他到江南遍訪名師,游學苦讀。六年后已是名噪天下的才子,可拾青紫如草芥了。
然而他躊躇滿志進京時,卻因為過于出名,被張偶像相中,想把閨女嫁給他…大霧,是想讓他和自己的兒子們交朋友。并暗示只要他同意,就把狀元給他安排上。
換了常人自然求之不得,可泰州學派跟張居正天生犯相,所以小湯就拒絕了。
湯顯祖敢拒絕不谷的愛護,科舉自然也會拒絕他,落榜在所難免。結果同意和小布谷們做朋友的沈懋學中了狀元,張家二公子嗣修是榜眼…
三年后,小湯再次進京趕考,不谷還是鍥而不舍,不計前嫌的還想讓他跟兒子交朋友。因為這次敬修和懋修還要參加會試…湯顯祖卻依然不肯,所以又落榜了,而懋修中了狀元。
最終,知道張居正駕鶴西游,他才終于中了進士。
趙公子想說你日后別那么頭鐵了,跟我未來舅子做朋友有什么不好的?考個狀元它不香嗎?我上桿子給他當女婿說啥來著…
但轉念一想,似乎沒有這些人生挫折,也成就不了這位大明最偉大的戲曲家。自己要是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似乎還是害了他…
想到這兒,趙昊最后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努力,爭取讓莎士比亞,被叫做‘西方的湯顯祖’…”
“嗯。”湯顯祖重重點頭,但心里未免嘀咕,趙公子文雅到骨子里的人,怎么忽然爆出粗鄙之言?
莫非這就是真性情?
這時,雪浪終于帶著十幾個小沙彌趕到了,他要搭趙昊的船去耽羅島。
趙公子唯恐這廝反悔,趕緊命人開船。也幸虧走得早,女史們都還沒起,不然難免又要上演十八相送了…
因為湯家父子要回江西,所以雙方并不同路,出了玉林河就道別各奔東西。
羅萬化和那何心隱卻跟李贄一起,跟趙昊一起上了科學號。
雪浪一上船就鉆到艙里補覺去了,這陣子忙活蓮臺仙會的事情可把他給累壞了。
趙公子也打算一起睡個覺…當然是分開睡了,卻被李贄給纏住了。說羅萬化何心隱兩位朋友有事相商。
泰州學派不講師道綱常,門內不論長幼,皆以朋友相稱。
趙昊就知道,李贄帶著兩個異端上船,絕不是為了省倆船費那么簡單。不過他也很有興趣,跟幾位真正的啟蒙思想家聊一聊。
此時雖是深秋,但天氣晴好,江面無風,趙公子便在船艏甲板待客。
不一會兒,羅汝芳和何心隱上來了。兩位老先生都五十多歲,前者戴唐巾穿圓領,與教書先生別無二致。后者卻穿著木屐短褐、高高挽著褲腿,露出一雙精壯的鐵腿,脖子上還掛著個綴了補丁的破斗笠。
要不是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何大俠,趙公子還以為是職業法師劉海柱來了呢。
“咦,法師…哦不,大俠的大寶劍呢?”趙公子見何心隱神色不善,忙笑問道。
“被你手下護衛搜走了。”何心隱不爽道:“他們還摳老夫的后門,我那你能藏暗器嗎?”
“抱歉抱歉。”趙昊忙替高武他們賠個不是。不過也能理解,誰讓何大俠一看就不是善類呢。
何況他也確實是通緝犯。江西按察司發海捕文書,畫影圖形到處捉拿他呢…
若何大俠知道,有四支短銃暗中瞄準他,只要他稍有異動立馬擊斃,不知會作何感想?
“哼。”換了往常,何心隱早就一走了之了,但此時有求于人他也只能忍了。
趙昊請兩人和李贄圍著圓桌坐定,親手沏開功夫茶,笑道:“早就對泰州學派如雷貫耳,今日終于可以好好請教一番了。”
“哦,趙公子不視我等為異端?”羅汝芳不禁笑問道。
“科學不也被視為異端?咱們大有共同語言啊。”趙昊將三人面前的茶盞,沏上亮紅色的茶湯道。
“這哥窯的金絲鐵線盞,單品就得上千兩一個吧?”何心隱用骨節粗大的手掌,把玩著待客的茶杯道。言外之意,我們會有共同語言?
“夫山先生著相了。”趙昊不禁暗罵,怪不得張相公要弄死你,這嘴太欠了。但此人于他有大用,要的就是他這份狂勁兒。趙公子自然不以為忤道:“泰州學派不是素來不問漁樵與商賈,一視同仁嗎?本公子交朋友,就從來不在乎對方有沒有錢。”
“那是,反正都沒你有錢。”何心隱撇撇嘴,反唇相譏一句便不復再言。
羅汝芳有求于趙昊,唯恐何狂這張臭嘴惹到對方,忙接過話頭,跟趙公子在江風中品茗論道開了。
趙昊對泰州學派十分感興趣,并不是仰慕他們這副狂放的做派,而是這個學派真的不一樣。
他們開天辟地頭一次,不以統治階級的視角來闡述政治。
過往的諸子百家,列圣先賢,都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不論儒道法,所設計的理想藍圖,總是以對遠古社會的美好回憶為基礎,所謂‘治世之民,無知無識,純樸渾沌’。總之想方設法,讓老百姓都變成目不識丁的淳樸紅脖子,政府說啥信啥,徹底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社會治理成本就能大大降低,則所謂治世就降臨了。
然而泰州學派截然不同,他們打破了所謂‘道’的神秘性和貴族性,強調道就在百姓的生活中,既所謂‘百姓日用即道’。并由此發軔出一整套相當完善的平民主義、民本思想。
他們的‘自然情欲論’反對滅人欲、存天理,主張尊重平民的正當生理心理需求,不能只許自己斂財扒灰,不讓百姓貪財好色。
他們大力破除對古圣和書典的迷信,反對孔孟教條,主張‘學者當盡掃古人之芻狗,從自己胸中辟出一片乾坤,方成真受用,何甘心死人腳下?’
他們甚至沖擊傳統的君臣父子倫理,認為應該人人平等,所有人都像朋友一樣相處。不存在誰天生就應該服從誰,誰天生就可以凌虐誰,所謂‘無君無父非弒君弒父’…
他們還告訴百姓,不需要拋開正常的生活去向圣人學習。圣人反而應該向百姓的生活學習,這種學說當然會增強平民的自尊和自信,刺激平民階層的覺醒,讓他們千百年來頭一次,意識到自我的存在,明白自我的價值,追求自我的幸福!
這不是思想啟蒙又是什么?這不是思想解放又是什么?
更可貴的是,泰州學派還跳出了陽明后學袖手談心性的窠臼,身體力行的傳道受業解惑。且 頭一次做到了真正的有教無類,傾心教授田間農夫、販夫走卒、市井小民。
泰州學派的創始人王艮講學時,便在門上寫明‘此道不以老幼貴賤愚賢,有志愿學者,傳之!’
他一生無數,其中有名可查的弟子中,便計有農夫、樵夫、陶匠、鹽丁等487人。這近五百名弟子,又繼續深入田間地頭,市井街道,將他說人話、通人情、啟人心的學說傳遍全國。
所以李贄并不是特例,他只是泰州學派的代表人物而已。他的成功,建立在泰州學派無數同門默默教化百姓的基礎上。他收女弟子的行為,也只是泰州學派一貫主張的延伸罷了。
ps.騷完了進入圣賢時間,剛寫完一章,不想再熬到兩點多了,再寫一會兒,明天早點起來接著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