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馬一龍一提醒,三人才想起今天的正事兒來。
二李趕緊領著他和趙昊轉戰病菌實驗室對門的生物實驗室。
馬一龍一進去就看到,地上擺著六口密封的箱子,上頭貼的紙片上,寫著‘桐鄉’、‘武康’等六個縣的名字。
“這是遭災的六個縣送來的病蠶,及其所在的蠶簸。”趙昊向馬一龍介紹道:“我讓他們直接送到醫學院來做病原鑒定了。”
房間里,到處是蠶寶寶的標本,簡直就是個大型殺害蠶寶寶現場。
“…”馬一龍不禁有些吃味,難道這種事,不應該送去農學院嗎?難道這些給人看病的家伙,比老夫還懂養蠶嗎?
恐怕他們在之前都沒見過蠶吧。也不對,醫術上說蠶、蠶蛻、蠶砂都可以入藥…就連得了白僵病的白僵蠶,都能治療多種疾病。
不過他們對蠶的了解,也就僅限于此了吧?趙小子向他們求助,豈不問道于盲?
見馬一龍不做聲,趙昊便知道他是不大相信,醫學院也能給蠶看病。便對兩位李神醫笑道:“來,給我們講講有什么發現吧。”
“這事兒是飛彥負責的。”李時珍看一眼大弟子道:“還是你來說吧。”
“是,師父。”龐憲龐飛彥應一聲,然后對趙昊道:“收到病蠶后,我們按照公子傳授的‘四步證病律’,先將病蠶和健康的蠶,在顯微鏡下進行了對比觀測。發現桐鄉等三個縣患有白僵病的病蠶,血液中有卵圓形的短菌絲,而健康蠶血液內沒有。”
“武康等三個縣的蠶病,又是另外一種表現——鏡檢血液能看到有微小的顆粒在運動,顆粒越多患病越重,因其體色暗淡呈鐵銹色,我們暫稱之為‘銹病’。”
“哦…”馬一龍一聽有點東西,便把不快拋到腦后,好奇問道:“你們那個什么顯微鏡,能看到血里面的東西?”
“當然。”龐憲笑著將一片制好的玻片擱在顯微鏡下,對好焦距后教馬一龍觀看。
“我的天吶…”馬一龍看到血液里還有那么多東西時,毫不意外的驚呼起來。
龐憲又為他一一作了對比,馬一龍瞪大眼仔細看,好像確實有些區別。不過他已經老眼昏花了,也看不太清。
“這就說明,蠶病是因為這兩種小東西引起的?”
“這時還不能那么說,必須要嚴格按照‘四步證病律’走下來,并得到了確實的證明才能確認。”
“剩下三步是什么?”馬一龍的態度立馬大轉彎,謙虛的像個小學生。
“第二步,分離微生物,在培養基中得到純的培養物。”龐憲便如數家珍道:“第三步,將培養的微生物接種回健康的家蠶體內,同樣的疾病會重復發生。第四步,從試驗發病的家蠶體 內,能再分理處這種微生物,即可證明它就是此病的病原體了。”
“唔…”馬一龍尋思片刻,不禁佩服萬分的鼓掌道:“嚴禁的思路,無懈可擊!”
“慚愧,這顯微鏡和四步證病律,都是趙公子所創,我等坐享其成罷了。”龐憲忙謙虛道。
“哎,龐主任不能這么說。”趙昊謙虛到心虛道:“科學就是接力賽,我不過是把前人的接力棒,塞到你手里罷了。”
兩位李神醫都暗暗點頭,趙公子縱有滿身缺點,但謙虛的美德是無可置辯的。其實他們主要是埋怨趙昊來的太少…沒人指點迷津,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感覺,實在太痛苦了。
“科學啊…”馬一龍忽然感覺,自己從前有些過于驕傲了。總是下意識將科學當成奇技淫巧,并沒有真正去體會它的精髓,也沒有真正將它引入農學院中。
至少跟醫學院比,差遠了…
“確定了兩種傳染源之后,”龐憲從書柜中,拿出一本厚厚的試驗日記,一邊向前翻一邊接著道:
“我們就開始研究兩種病的傳染途徑。經過觀察,發現白僵病主要通過病蠶接觸傳染,其次是創傷傳染。病蠶死后體表會生成一層白絲,極易脫落,且質輕量多,隨風飛散,健康的蠶觸之則病。”
“但幸運的是,根據我們的觀測,所有蠶卵生出的蠶全是健康的…哪怕是病蛾產卵孵出的蠶,一直到成蛾,血液中也找不到病原體。”龐憲說著看向趙昊道:“所以是不是可以推測,這種病不會遺傳到下一代的?”
“要是這樣的話,問題就好辦多了!”趙昊拊掌笑道:“眼下正好春蠶已下,夏蠶未養。如果所有的蠶卵都沒問題的話,那只要將這幾個縣的蠶房和桑田徹底消殺,應該就能防住白僵病。”
“那太好了。白僵菌對消毒藥劑的抵抗力,比霉菌差遠了,我們目前掌握的幾種消殺方法,都能輕易將其滅活。”龐憲大喜笑道。
馬一龍聽得一愣一愣,結結巴巴問道:“這么簡單就能根治白僵病?”
他用自己配置的藥劑,配合悉心照料,也只能治好八成病蠶,還總是反復發作,自然有些難以置信了。
“不出意外,應該可以。”趙昊笑著點點頭。
“不過別高興太早,另一種‘蠶銹病’要麻煩的多。”李淪溟慣于潑冷水道。
“怎么講?”馬一龍忙問道。
“我們發現病蛾所產的卵,生出的蠶天生帶病!”只聽龐憲沉聲道:“即是說,上一個感染時期的蠶,會成為下一個時期的傳染源,讓此病循環往復,很難根治。所以對付白僵病的法子,消滅不了蠶銹病。”
“也就是說,需要先找到健康的蠶蛾,然后才能得到健康的卵?”馬一龍畢竟是點過翰林、當過知府的,很快抓到了關鍵。
“不錯。”李淪溟接話道:“一個研究小組發現,病卵所產的蠶孵化后發育遲緩,嚴重的當齡死亡,最長不到四齡即死。而且它們會感染其余的蠶,所以必須要堅決剔除掉!”
“那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受災縣的蠶卵全部銷毀,從別的縣引進沒有患病的蠶種。”馬一龍馬上想到了應對之策,旋即卻又苦澀道:“但這樣一來,這幾個縣的養蠶業,怕是好些年都恢復不了元氣。”
蠶蛾破繭而出后,便開始長達半天甚至一天的交尾。不過一旦分開,雄蛾便精盡蛾亡,雌蛾則立刻開始產卵。蠶農用桑皮做的厚紙來承接蠶卵,一只可產卵二百多粒,所產蠶卵自然地粘在紙上,一粒一粒均勻鋪開,天然無一堆積。養蠶的人把蠶卵紙收藏起來,準備第二年用。
蠶卵要經過短則半年長則十個月的休眠期才能孵化,而且非常敏感脆弱,一旦氣溫忽冷忽熱,或者濕度變化太大,就會大量的孵化不良。蠶農們比照料孕婦還細心的照看蠶卵,最后能有一半成活就燒高香了。
而且蠶寶寶也一樣脆弱,稍受驚嚇就不結繭。以至于養蠶的月份,江南不許串門,家里不許哭鬧吵架喧嘩,全家大氣不敢喘。但就是這樣小心,總有十之二三的蠶不能結繭。再加上難以避免的天災蠶病,總要再補上一半的種。
再說現在各縣都還想擴產,蠶農的蠶卵自用尚顯不足,哪里買得到蠶卵?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從零開始的…
“有沒有什么辦法分辨出病蠶病蛾呢?”馬一龍抱著期冀問道,反正他用眼是看不出區別來的。
“這是我們重點研究的對象,為此專門成立了一個研究小組。”龐憲答道:“經跟蹤發現,用顯微鏡無法在蠶卵中檢測到黑點。隨著幼蟲逐漸長大,這些黑點才漸漸顯現出來,在蠶蛹期已經清晰可見,而病蛾體內的黑點已經多到驚人了,所以我們建議,為了篩選出不染病的蠶卵,把蛾子作為檢測控制的起點。”
“好!”趙公子拊掌大贊道:“你們的水平一日千里,這次對付蠶病,可謂殺雞用牛刀了!”
“…”馬一龍這次也不吃味了,而是心悅誠服道:“你們醫學院的水平比農學院高多了,老夫自愧不如。”
“哎,孟河先生不要這樣講。”李時珍卻淡淡笑道:“我們江南醫院自組建起,就把防治瘟疫作為頭等大事,并一直在昆山與血吸蟲病作戰,經驗上當然豐富一點。”
說著,他良心發現似的贊了趙公子一句道:“這都是多虧了公子把科學引入醫學啊。”
“哪里哪里。”趙昊笑道:“我只是稍微點了一下方向,全靠諸位日積月累的苦功夫啊…”
小冰河時期瘟疫橫行,歐洲黑死病肆虐數百年。在大明,鼠疫也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關中華北持續幾十年的鼠疫大流行,讓人口成片死亡。
尤其是崇禎十六年十月的京師大鼠疫,北京城死亡達二十多萬人。以至于李自成兵臨城下時,瘟疫橫行的北京城甚至組織不起像樣的抵抗,不高興就吊死在了煤山上…
趙公子將鼠疫視為比野豬皮和李闖還要危險的敵人,從一開始就要訓練出大明的‘吳連德’來,帶領大明百姓戰勝瘟神!
所以趙公子說這次蠶病也是好事兒,至少可以讓江南醫院提前演習一下,如何與傳染病戰斗。
雖然一個是蠶,一個是人,但原理是共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