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小食堂,氣氛詭異而焦灼。
陳以勤終究是有脾氣的,忍不住硬邦邦道:“高閣老好像坐錯位子了吧?”
“坐錯了嗎?”高拱一臉理所當然道:“老夫記得,兩年前我就是次輔來著。”
“這…”陳以勤登時怒氣一窒,悶聲道:“規矩不是這樣的。”
“怎么會呢?”高拱奇怪的看著他道:“嘉靖十一年,張文忠公致仕,翌年復為首相。十年后,夏貴溪革職閑住,十年后起復,同樣為首相。這又是什么規矩?”
“這,這…”陳以勤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他總不能說,那是先帝瞎幾把搞吧?
“陳閣老,快坐吧坐吧。”眼看陳以勤要爆掉了,李春芳也顧不上和稀泥了,對高拱笑道:“說起來,當時高閣老就位列我之上,我看我也讓一讓,不如請上座吧?”
說著便也作勢要起身。
趙貞吉也雙手扶著桌案,準備跟著起身。
高拱卻只似笑非笑看著李春芳,用眼神告訴他,到底是誰一直在攔著自己起復,自己一清二楚!
李春芳的臉也漸漸漲紅,不是因為生氣,而是感到羞愧。堂堂首輔居然如此害怕一個剛復職的閣員,真是丟盡了歷代首輔的臉。
但害怕就是害怕,他兩腿有些發軟,怎么都站不起來。
這時高拱說話了,只聽他淡淡笑道:“元輔說笑了,下官當初只是次輔,如今官復原職已是僥幸,從沒有覬覦元輔之位的念頭。”
其實主要是他已經當了天官,再兼任首輔的話實在過于駭人聽聞。至少在徹底站穩腳跟前,圖謀首輔之位殊為不智。
“無妨,高閣老德高望重,我愿意讓這個位子。”李春芳強笑道。
“您是想讓我被那些,不懷好意的家伙群起攻之嗎?”高拱哼一聲,冷笑道:“哼,老夫已經被攆走一次了,不想再丟一次人了!”
“哈,沒有的事兒…”李春芳見狀訕訕住口。怕是一方面,關鍵是聽高拱親口說,不打他首輔之位的主意,他就一下子失去了同仇敵愾的心情。
首輔不站起來,趙貞吉一個剛入閣的閣員,自然也只好乖乖重新坐下了。
只留一個陳以勤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坐,要飽受屈辱,成為笑柄。
走,也就等于永遠離開內閣了。
他甚至想到了千古艱難唯一死。這他娘的是在選擇哪種死法嗎?
最終,還是士大夫的尊嚴占了上風,他朝高拱一拱手,冷笑道:“高閣老,高次輔,我祝你大展宏圖,輔佐陛下一千年!”
張居正險些沒繃住笑出聲來。活一千年的是王八啊…
高拱既然已經達到目的,也就不爭口舌之利了,便笑著點點頭:“承你吉言。”
“哼!”見跟他吵一架、出出氣的打算也沒戲了,陳以勤只能拂袖一走了之。
“松谷公,不要沖動。”見陳以勤居然要走,李春芳大急,往后沒了這緩沖,自己豈不要遭受高拱的貼身緊逼?這誰能頂得住啊。
忙站起身叫他道:“有話好好說嘛。”
“松谷公留步。”坐在門口的趙貞吉和張居正的,忙起身去拉陳以勤。
陳以勤腳步不由一滯,這個臺階不下,往后高拱在內閣一日,自己就沒臉再回來了。
“陳閣老,吃完飯再走嘛。內閣的伙食還是不錯滴,我看你這二年都胖成球了。”高拱既然已經得罪了他,自然要把他攆出內閣,省得日后膈應。
陳以勤老臉通紅,他知道高拱這是在指責自己光吃干飯不干活。
李春芳同樣臉一紅,他也胖了不少。
“新鄭公,少說兩句吧,松谷公是虛胖。”張居正忙勸道:“這幾年國事頹壞,也不全是我們的責任啊。”
“你放手!”陳以勤聞言大怒,甩開張居正的手道:“張太岳,你不用在這里陰陽怪氣!我知道你日盼夜盼,終于把撐腰的盼來了。告訴你,以高胡子這不能容人的惡劣品性,早晚也會跟你鬧翻!”
說著他用手拉開趙貞吉的手道:“大洲,抱歉,把你拉近火坑里了。”
最后又看看李春芳,搖搖頭,嘆息道:“明天我就上本請辭,不能陪元輔到底了。”
說完便不顧眾人的阻攔,昂然下樓去了。
自然也要不能免俗的作歌道:
“汩沒朝班愧不才,誰能低折向塵埃。
青山得去且歸去,官職有來還自來!”
樓下大食堂的眾司直郎和舍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陳以勤下樓,徑直出了食堂。
“怎么,聽著話的意思,陳閣老是要掛冠?”人們小聲議論道:
“高閣老也太猛了吧,一回來就把次輔攆走了…”
眾人不禁悚然,心說果然高胡子一回來,內閣就又要進入多事之秋了。
當天下午,會食草草結束。
一回到內閣議事堂,高拱便一屁股坐在陳以勤的位子上,開始履行起次輔的職責來。他走的時候就負責這一攤,回來接著就干,居然無縫連接。可見這兩年朝政之凝滯,到了何等程度。
李春芳和趙貞吉見狀心中哀鳴,唉,這下陳閣老是徹底回不來了。
但話說回來,高胡子霸道歸霸道,能力也強得一塌糊涂。一下午的功夫,他便把陳以勤積壓的國務全都處理完畢,交給首輔大人審閱。
“這么快?”李春芳吃驚的戴上老花鏡。
“不然嘞?”高拱用一種人和人的實力不能一概而論的表情,看著李春芳道:“昔我太祖皇帝日均批奏章一千,我們這么多大學士,卻還讓奏章積壓如山,也難怪國事會越來越壞。”
“嗨,臣子怎么能與太祖相提并論…”李春芳討了個沒趣,忙把視線移回了奏章上。
按照規矩,首輔專斷閣事、專掌票擬,其余閣臣不能有所評議。哪怕是自嘉靖起,將朝政交由閣臣分管,但所有的票擬都需要首輔來決定可否,最后署名。所以首輔的權力之大,遠非次輔和一般閣員可比。
不過也得分首輔和次輔是誰。
李春芳一連看了幾份票擬,提了幾次異議,都被高拱不軟不硬的頂了回來。他也就無可奈何的從了。
直到看見那份工部所上,‘奉旨考察膠萊運河現狀疏’上的票擬時,李春芳終于變了臉色。
‘既然膠萊河不可開,則著戶部從速按漕糧海運辦。’
短短一句話,就把之前朝廷吵破天的漕運之議給出了大結局…
“這這,此事上次廷議爭執頗大,內閣怎能一言決之?”李春芳拿起桌上的帕子擦擦汗,也說不出是燥熱還是冷汗。
“怎么會是一言決之呢,朱部堂那邊,不是已經有考察結果了嗎?”高拱伸出粗大的指頭,點著桌上的工部題本道:“膠萊河中有分水嶺橫亙,兩端海潮入侵河口,帶來巨量泥沙淤積。而且就算不計成本的維護,全年運力也不會超過二十萬石!”
“是么,這么少?”李春芳也吃了一驚。
“這是開玩笑呢這是?!”高拱陡然提高聲調,吹胡子瞪眼道:“誰提出的這餿主意,老夫非撤了那龜孫兒不可!”
“呃…”李春芳確定自己淌的是冷汗了。
“再說漕糧如何運輸,素來由內閣決議便可,為何要到放到廷推上,那不是喝陳醋耍酒瘋——沒事兒找事兒嗎?”高拱捋一把胡子道:“莫非從海里運來的糧食齁人?軍民吃不得?”
李春芳被問得啞口無言,直擦汗。
趙貞吉只好幫腔道:“新鄭公這話不能說錯,但漕運乃百萬漕工衣食所系,不能只論其本身。”
“什么狗屁百萬漕工衣食所系,瞎扯淡!”高拱卻不屑的揮下手道:“漕運那幫人真想保住的飯碗,就趕緊想法把運河修好,恢復漕運!”
“可運河的問題在黃河,修不好黃河如何修運河?”趙貞吉皺眉道:“河道衙門和漕運衙門素來不對付,協調十分困難,什么時候恢復漕運,是漕運的人說了算的嗎?”
“這個簡單,讓河道總理兼著漕運總督,成了一家人不就好協調了嗎?”高拱一揮手道:“我看下次廷推,可以議一下這件事。”
趙貞吉被堵得語塞。雖然高拱語出粗俗,但句句說到點子上,讓人無可反駁。
李春芳聞言眼前一亮,雖然老高出口爆粗,讓人不爽,但這法子確實是個好法子。這樣自己也不用整天為了協調河道漕運而頭大了。
“而且那個漕糧海運,不是說得很清楚嗎?到時候漕運恢復,他們可以一年只運十萬石。公器在我之手,還怕它反悔不成?這種貼心的方案也反對的人,到底是何居心呀?”
“就怕到時候,回不來了呀…”李春芳低聲道:“海運的成本太低了,時間久了越來越多的人反對漕運,就是運河通了也白搭。”
“到時候如果人心所向,那就繼續海運,沒道理朝廷要一直犧牲老百姓,養著那群蛀蟲!”高拱冷哼一聲道:“多少年來,那幫子蛀蟲挾漕自重,朝廷動不得、改不得,一動就以癱瘓漕運,漕丁造反為要挾,逼朝廷一次次讓步。這次也該倒逼他們一下了,到時候是漕運改革降費,還是也學著人家搞海運,不管怎么選,都比現在這樣只知道吸血強!”
“就算有什么想不到的情況,到時候再說,因噎廢食什么都別干了!”高拱說完雙手撐著首輔的桌案,睥睨著李春芳道:“我的話講完了,元輔意下如何?”
“有,有道理…”李春芳被看的直發毛。
“好,那就請署名吧!”高拱拿起毛筆,幾乎是塞到了李春芳手里。
李春芳無奈,只好在出票人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