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晉會館小院里。
面對眾人暗戳戳的責難,張四維心下一陣惱火。
這事兒本來簡簡單單,只是讓趙昊做個選擇題,出出之前被他攪黃廷推的氣而已。誰成想那小子居然反手就把邵芳勸退,倒過來給他們出了道難題。
“額覺得那趙昊是在虛張聲勢。”張四維定定神,冷聲道:“對他來說,最要緊的是海運。這次廷議失敗的風險,是他,是整個江南集團都承受不起的。他憑什么敢說,越過我們去跟新鄭公講和?這次廷推過不了,他還有什么資格代表整個江南?”
“唔。”一眾老西兒不由點頭,是啊,沒有他們和湖廣的八票,趙昊拿什么贏廷議?這一點解決不了,說什么都是虛的。
兵部尚書霍冀從旁幽幽道:“聽說,他們的人在加緊游說,看來是打算再多拉幾票,把我們這八票的損失補上。”
“那真叫見鬼了!”韓楫不禁冷笑道:“都到這會兒來了,各家什么態度都已經敲定了,誰能逆轉乾坤?”
“不到最后一刻,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楊博淡淡提醒一句,問張四維道:“子維,下一步打算怎么辦?”
張四維額頭見汗,他知道楊博對自己言聽計從,其實是在考驗自己,有沒有能耐接班。
他略一沉吟,鎮定下來道:“不管怎么樣,他既然應戰了,我們自然更不能縮頭了。”
“莫非,還真打算贏了他們不成?”王國光嘆氣道:“整個江南翹首以盼海運,咱們要是給他攪黃了,這個梁子可大了去了。”
“是啊。”眾人紛紛點頭。大家都是生意人,損人不利己的勾當可做不得。
老西兒們都望向楊博,楊天官卻攏須看著張四維。
趙昊的反應確實出人意料,讓占盡主動的局面一下子變得極難應對。但越是這種時候,就越能看出領導者的定力和判斷力。
張四維只好無比慎重道:“確實,沒必要替漕運的人火中取粟。不過,既然趙公子打定主意跟我們較量較量,我們也不能慫。必須要讓他們明白,沒有我們,他們成不了事的!”
差不多同時,燈市口的各式彩燈已經陸續亮起。
一家家酒樓青樓燈火輝煌,爭奇斗艷,將整條燈市口裝扮成一條浩瀚的星河。其中最璀璨奪目的,依然是有鰲山燈的京城味極鮮。
味極鮮四樓豪華大包內。
定國公徐文璧和歪著脖子的朱時懋,正在宴請兩位廣東籍的官員,雞公公和唐友德從旁作陪。
兩位官員,一位是戶部右侍郎陳紹儒,一位是山東道監察御史葉夢熊,都是此次廷議的投票大臣。
兩位勛貴泡在人家衙門里,花了一天,好說歹說,終于在兩人下班后,把他們請來味極鮮吃飯。
其實按說,馬上就要投票了,兩位大臣這時候應該避嫌的。但他們一是實在不勝其煩,二來,既然敢來就是打定主意,不會把票投給海運,自然也就不需要避嫌了。
果然,任憑四人磨破嘴皮,兩人依然不為所動,只一個勁兒低頭吃菜。尤其是葉御史,還頭一回來味極鮮呢,可得好好過過癮。
見好話說盡,依然無濟于事,徐文璧的公子脾氣犯了,竟猛地一扯桌布。嘩啦啦的破碎聲中,酒杯酒壺碗碟摔了一地。桌上登時杯盤狼藉、菜湯橫流,濺了兩個廣東官員一身。
兩人有點被嚇住了,筷子懸空不知所措。
“公爺有話好好港,這是做咩呀?”陳侍郎一緊張,把廣東話都帶出來了。
“不讓我們吃這口飯,你們也甭想吃!”朱時懋把脖子歪向另一側,斜著眼看人道:“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廣東佬干的那些缺德事兒!”
“不明白你在講什么。”葉夢熊冷笑一聲,這位大明未來的火炮專家,膽色自然非常人可比。
“那就讓你們明白明白!”定國公一揮手,雞公公便將一個厚厚的牛皮信封丟到兩人面前。
陳侍郎和葉夢熊不解的打開信封,掏出厚厚一摞信箋一看。兩人不禁變了臉色,原來是廠衛歷年來偵查到的廣東走私記錄,甚至連官員坐地分贓的證據都有。
東廠提督馮公公是西山公司監事會成員,提供點廣東的黑材料自然不在話下。何況廣東的黑點也太多了點兒…
兩人額頭見汗,但心理素質都還算過硬,當然主要還是這黑材料跟他倆沒關系。
其實馮保手里,是有陳紹儒的黑材料的。某位前南京戶部右侍郎,都能一屁股屎擦不凈。何況他還是北京的戶部右侍郎了。
不過趙昊囑咐他們不要拿出來,不然實在太傷感情了。沒必要這樣得罪一位戶部右侍郎。
還是用這種跟他們沒什么關系的黑材料來談更合適。
當然,震懾力也就有限了。
兩人定定神,對四人正色道:“我等早年就離開廣東,來到這四千里外的北京做官了。對家鄉的人和事陌生的緊,找我們求證怕是沒用。這東西,還是送去都察院更合適吧?”
“好!好樣的!”徐文璧鼓掌笑道:“我大明就缺兩位這種正直無私的好官啊!就按照兩位說的辦!”
“好,沒別的事,我倆就先告辭了。”人家都把飯桌掀了,陳紹儒和葉夢熊也沒必要再忍受下去了。反正這材料再勁爆又如何?廣東的走私之猖獗,已經至少六七十年了,朝廷上下誰不知道?
可知道又如何?歷任廣東官員、地方士紳富商,有一個算一個,就沒有一個干凈的。嶺南又天高皇帝遠,海寇作亂猖獗,朝廷怎么查?又有哪個欽差敢查?就不怕被海賊擄了去?
而且這材料是太監拿出來,他們就更不擔心了。要是能查的話,東廠早就動手了,何必要拿來嚇人?
所以兩人有恃無恐,徑直往外走。
卻聽身后定國公幽幽道:“我們明天就交到都察院,然后把海瑞弄到廣東去當巡撫去!”
“你,你,你不要這樣嗎!”兩人登時像被施了定身法,不敢往外邁一步了。
“走啊,站這兒干嘛?”徐文璧冷笑不已。
“有話好好說嘛,公爺…”陳紹儒堆起笑臉,葉御史也再不是油鹽不進的樣子。
趙家胡同趙府,趙昊一覺睡到第二天。
早晨起來仍頭疼欲裂,整個人狀態都不對頭。
他在巧巧的侍奉下,洗漱穿戴完畢,頂著個木木的腦袋,到正院去跟老爺子吃飯。
趙立本已經吃完早飯,一邊喝茶消食,一邊戴著眼鏡在看邸報。
“好點兒了?”余光瞥見趙昊進來,老爺子笑問道。
“還是頭暈腦脹,嘴里發苦,”趙昊郁悶的一屁股坐下,發誓道:“以后再也不喝了。”
“哈哈哈,這話老夫說過幾百遍,每次都只到下次喝酒前為止。”趙立本大笑起來,欣慰的看著趙昊道:“男人嘛,酒色財氣是一樣不能少的,一樣樣慢慢來吧,小子。”
聽得巧巧暗暗翻白眼,心說像話嗎,像話嗎?有這樣教育孫子的嗎?
“昨晚出去的人都回來了,看你爛醉如泥就沒把你叫起來。”趙立本摘下眼鏡、擱下邸報道:“游說情況喜憂參半啊。”
“怎么講?”趙昊接過巧巧奉上的小米粥,輕呷一口,果然不涼不熱,正好入喉。
“說山東萊州青州兩位吧,鄭開陽跟他們掰開揉碎了講,兩人也很認同。”趙立本手捧著茶盞,緩緩道:“其實嘉靖年間那次疏浚,膠萊河沿岸就興盛過一陣子,可轉年河口淤塞,不能行船,那些靠運河起來的市鎮就敗落了。好多有錢人血本無歸,整個膠萊元氣大傷。所以他們都承認,咱們說得有道理,膠萊河指望不得。”
“嗯。”趙昊點點頭,聽爺爺接著道。
“但是山東巡撫姜廷頤進京后,就已經拜會過這幾位山東籍的官員,拜托他們務必支持一下,還許諾了一些諸如減免賦稅之類的好處。”趙立本冷笑一聲道:“膠萊河一通,姜中丞的政績就到手了。到時高升離開山東,才不管老百姓死活呢。”
“那他們兩位什么態度?”趙昊輕聲問道。
“為難啊。”趙立本嘆氣道:“這里頭的道理呢,他們都明白。但一來不想得罪家鄉的封疆大吏。二來,也不好跟家鄉人交代…膠東百姓多年來,一直苦于沒有貨運通道,不少人還是想賭一賭膠萊河,說不定這次能堅持好多年呢。”
“不過呢,咱們給出的條件,他們很心動啊,還有遼東那位也一樣。要是真能有三個海港,每年保證兩百船,他們還要什么膠萊河?就是跟巡撫鬧翻了也無所謂。”
趙立本接過丫鬟裝好的煙筒叼在嘴上,丫鬟又點燃了用檀香熏過的紙媒子,為老太爺點上煙。
美美吸一口香煙,趙立本道:“不過呢,這么大的事兒,也不能你一說人家就信吧?就算白紙黑字立個字據,人家還擔心咱們毀約呢,所以還是很難放下包袱,把票投給咱們啊。”
“嗯。”趙昊點點頭,果然誰都不是傻子。“廣東那兩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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