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巡撫衙門大堂上。
牛僉事和一眾官員全都驚呆了,隆慶三年的第一場雷,來的比以往時候更早一些。
其實平胸而論,官員們對這兩條新政,都是很歡迎的。
尤其是一條鞭法。
要知道,之前官府征收的稅賦,絕大部分都是糧食、絲棉,還有干筍、茶葉之類的土特產。徭役更是由臭烘烘的民夫輪流來服。只有門攤銀、塌房稅等不多的幾項小稅種,能看到點兒銀錢。
除了南京、蘇州這種工商業繁榮的大城市外,下面的縣一年收個幾千兩銀子就阿彌陀佛了。
而且那些實物稅收不易保存,江南又潮濕,每年損耗頗大,還不容易變現。官員們最多只能吃點兒喝點兒拿點兒,想發點兒財也十分困難,因此日子都不寬裕。
現在推行新政了,所有稅賦徭役全都折成銀子,非但方便征收,減少損耗,大家的收入也會得到改善。官員們自然都雙手雙腳支持。
“不愧是中丞啊,這兩條新政皆大大有利于朝廷和百姓!”牛僉事默罔過了個年,馬屁拍得愈加純熟。
“這樣大膽的興革,也只有中丞提出來,朝廷才會批準!”王委員趕緊跟上道。
“只可惜,南戶部膽小如鼠。”海斗卻十分憤懣道:“依然堅持蘇松兩府解往京城的漕糧,仍要以稻米來征收…殊不知這兩府百姓,已經靠買米完稅多少年了,何必再多此一舉?”
“郭部堂可能顧慮,若是貿然都改成征收銀錢,由官府來采購漕糧。豐年自然無虞,可遇到災年糧價騰貴怎么辦?一旦買不齊糧,大家是要坐蠟的。”
牛僉事從旁寬慰道:“還是要保證漕糧供應的穩定啊。”
“說白了,就是官府不肯承擔風險。”海瑞哼一聲,百姓分散買糧,哪有官府集中采購糧食,來的穩妥劃算?
當然,這樣官府會承擔一定的風險,但百姓買糧就不承擔風險了嗎?遇到災年糧貴時,不知多少百姓傾家蕩產購糧完稅?
而且糧食的耗羨,還有運費也都是大頭,由官府集中采購,統一運輸,自然會大大降低這些不必要的成本…也許正因如此,才會有人不愿將漕糧也折成銀子征收吧?
其實還有‘徭役折銀’也是如此。海瑞當初跟趙昊設想的,本應是徹底的攤丁入畝,不考慮丁口。這樣有田的地主出錢,雇傭無田的窮人為官府服役,這種設計才最為合理。
但南京戶部顯然不敢承擔,讓無田百姓徹底無負擔的責任。畢竟那些死腦筋御史總是認為,這樣會讓朝廷的稅收崩潰,讓社會治安大亂。
所以郭部堂能同意應天十府改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海瑞也不能再強求什么了。
“只是這兩條新政,都對豪勢之家、富戶地主頗為不利,我們是否要做些防范?”有屬官提議道。
“不錯,所以還是得加緊放告!”海瑞點點頭,沉聲道:“等其余各府的大戶,都像蘇州的地主一樣,背上一屁股案子,就都老實了。”
“哈哈…”屬官們不禁笑起來,案子判了卻不執行,就像刀懸在脖子上一樣,誰敢蹦跶?
“那么中丞,咱們下一站是哪里?”牛僉事摩拳擦掌,鼻子噴著白氣。
“松江!”海瑞斬釘截鐵道。
眾官員聞言神情一凜,他們可沒忘了,海公來應天的首要任務是什么。
“中丞,我們何時出發?”
“不急,等老百姓得到消息,醞釀下情緒再說。”海瑞淡淡道。
松江府,華亭,退思園。
徐閣老渡過了他中進士以來,最為冷清的一個年。除了實在抹不開面子、甩不開干系的同族鄉親,根本沒人來向他拜年。就連當年丁憂在籍、受到張驄打壓時,都沒這么凄慘過。
今日戲臺上,徐閣老一副青衣扮相,正在唱新排出的《杜十娘》。
只見他捏著蘭花指,裊裊娜娜,悲悲戚戚唱道:
“那李郎本是個貪財客,辜負佳人一片好心腸,
說什么讓與他人也不妨。
杜十娘,恨滿腔,可恨終身誤托薄情郎。
說郎君啊,我只恨當初無主見,
原來你是假心腸一片待紅妝。”
徐閣老這半年專心打磨唱腔,水準比在京城時刻高多了,真個把那杜十娘‘懷里抱冰、肝腸寸斷’的悲戚勁兒給唱了出來。
只是就連原本伴奏的全套樂班子,也去了個七七八八,只剩一個拉著三弦的,一個抱著琵琶的,還得他大兒子親自吹簫,才湊合著能伴奏。
徐閣老正嗚嗚咽咽,唱得淚流滿面,卻見徐瑛慌慌張張跑上戲臺,差點兒被樓梯絆倒。
他揮舞著一張破破爛爛的告示,驚慌失措的大叫道:“父親,父親,不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徐閣老一臉平靜,卻忘了把戲腔改回正常說話的調。
徐瑛上前,奉上那張告示。
徐璠擺擺手,兩個樂師趕緊下臺躲開。
徐閣老雙手拿著那告示,看著上頭的內容,漸漸臉色煞白,一陣天旋地轉,差點栽倒在地上。
幸好徐璠手腳麻利,一把扶住了老父。
“這是哪里來的?”徐階臉色陰晦,再不見之前的平靜。
“知府衙門張貼的,咱們家里人看到了,趕緊撕下來,給送來的。”徐瑛哭喪著臉道:“姓海的,要向咱們動手了!”
徐璠從父親手中拿過那張告示一看,正是宣告巡撫衙門頒布的那兩條新政。他的臉色也漸漸陰沉下來。
他知道父親最感到恐懼的地方是什么。這么大的事兒,起碼要南京戶部批準方可施行,可一直到巡撫衙門頒布下府,把告示都張貼出來,他徐家居然還一直蒙在鼓里!
自家收買安插在各級官府中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可能全都不知情?
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所有人都把他們拋棄了,不愿意再跟徐家有一絲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