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閣。
隆慶皇帝被親信內侍你一言我一語,說得一陣陣心頭發緊。
又是好一陣沉默,他方艱難萬分的說道:“吏科給事中石星,身在宮中仍行事魯莽,率先出手、挑起事端,當以同罪論處。”
“萬歲,言官犯罪,是要加三等處罰的…”滕祥小聲提醒道。
“閉嘴。”隆慶瞪他一眼道:“要了他的命,對你有什么好處?”
馮保偷偷扯了扯滕祥的袖子,示意他見好就收吧。
“是。”滕祥忙縮縮脖子,不敢再廢話。
機關食堂制度源遠流長,可上溯至秦漢,后由唐太宗普及推廣,遂為定制。所謂‘京百司至于天下郡府,有曹署者,則有公廚’,即便對官員最摳門的朝代也沒有廢止。
對,說的就是你,大萌。
內閣公廚設在文淵閣的后罩房。飯菜雖然沒有御膳那樣極盡豪奢,但在精雅可口上卻略勝一籌。
此時,二十來個受了輕傷和沒受傷的給事中,難得的享受了一次大學士待遇。
他們洗過澡,換穿了干凈的衣裳,坐在中書舍人和司直郎吃飯的長條桌前,看著端上來的豐盛飯菜,一時難以下咽。
“相公們一片心意,咱們還是多少用點吧。”直到朱科長帶頭夾了一片醬瓜。
其余言官這才勉強拿起筷子,象征性的吃一口。
唔,還真挺香的…
又想起早晨沒吃飯。罷了,不跟飯菜計較了。
于是下一刻,言官們便運筷如飛、大口大口對付起眼前的飯菜了。
“嗯嗯,這醬瓜腌的不錯。”
“嗚嗚,好吃好吃…”
“這可是嚴閣老傳下的法子,六必居的醬菜都是跟他學的。”
“那我多吃一碗飯…”
言官們正風卷殘云,吃得不亦樂乎。忽聽文淵閣前,傳來一聲尖利高亢的聲音:
“有上諭!”
言官們忙緊吃幾口菜,猛扒幾口飯,這才胡亂抹把嘴,小跑出去聽旨。
文淵閣前,大學士和舍人們已經都等在那里了。
張相公也不知從哪冒了出來,正低聲與李春芳說著話。
“快點,就等你們了。”嚴父陳閣老招呼給事中們按班列好。
然后眾人跪地聆聽上諭。
“上諭,今察有中官呂用、高相、陶金、許義心懷不忿,輕信左順門打死人不償命之說,聚眾于禁宮埋伏言官。然查遍典籍,未見有此法條,且如今左順門已更名會極門,更不可一概推之以傳統,必嚴懲以儆效尤!”
只聽前來傳旨的孟沖高聲誦讀道:“著司禮監、內官監捉拿審問行兇之人,主犯綁至內廠廷杖六十,發配充軍;從犯杖三十,以觀后效。”
言官們聽到這兒,雖然還懵懵的,但感覺氣順了不少。
不過,我們飯還沒吃飯,這事兒就畫句號?
當然沒有。
便聽孟沖故意停頓一下,然后冷聲宣布道:“吏科給事中石星,身在禁宮仍行事魯莽,率先出手、挑起事端,當以同罪論處!欽此!”
傳旨完畢,孟太監咬牙切齒的對眾給事中道:“這下你們滿意了吧?!”
“呃…”給事中們全都目瞪口呆,無所適從。
我們還沒開噴…哦不,還沒出招呢,皇帝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此事處理完畢了?
‘這是什么坑爹的新套路啊?’言官們心中狂叫著。
尤其是跪在最后的大個子石星,簡直要暈過去了,我干什么了?怎么連我也一起打啊?
哦對,我用鐵砂掌拍飛過一個人…
他呆呆看著自己的右手,然后用左手使勁拍了一下。
我怎么就管不住這只手呢?!
文淵閣前,傳旨太監孟沖等了半天沒動靜,不由皺眉道:“朱科長,你來接旨!”
朱科長心里那個郁悶,暗道歐陽罵神是不是算好了,今天會有一劫?所以才借故不來的?
正在他無奈伸手之際,卻聽一名給事中突然大聲道:
“未竟法司審判,怎能草率結案?我們要封駁這道上諭!”
“咦?”孟沖一愣,心說這也能駁回?
“胡鬧!”卻聽張居正轉過頭來了,呵斥道:“陛下處置宮中的事情,六科有什么資格封駁?!”
“呃…”那給事中一愣,心說也對哈。六科駁的是下給外廷的詔諭,什么時候可以封駁,跟外廷沒關系的中旨了?
還讓不讓陛下說話了啊?
“張相公,你就看著太監這么欺負我們嗎?”另一個給事中悲憤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氣得孟沖直接沖到他面前,低頭瞪圓了眼睛,腮幫子直哆嗦道:“我們內廷被處置了將近二十人,你們才一個,這到底誰欺負誰?!”
“是你們埋伏的!”言官們不管有理無理,從來不會輸了氣勢。
“是你們先動手的!”孟沖也紅著眼,一副要吃人的樣子。
“都住口!”張居正和兩位相公看不下去了,上前呵斥雙方冷靜。
然后張居正面無表情的看著眾言官道:“爾等六科給事中,身負維護朝廷法度之責,難道要帶頭抗旨不遵嗎?”
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登時將給事中們壓低了頭。
朱科長深深看一眼石星,暗嘆道,好兄弟,我會給你燒紙的。
然后便雙手接住黃頁,聲嘶力竭道:“臣謹遵上諭!”
“帶走!”孟沖一聲令下。
東廠番子便一擁上前,將那石星五花大綁起來。
“多綁幾圈,他是練家子!”孟沖冷哼一聲。
番子們便又在他身上纏了幾圈牛皮繩,加上鐵鎖鐵鏈,綁成個粽子帶走了。
給事中們滿心凄凄,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好默默跟在后頭,出了文淵閣。
張居正面無表情看著言官們失魂落魄而去,然后轉身進了值房。
李春芳和陳以勤暗暗豎個大拇指,沒想到眼看就要釀成一場大亂的事端,讓張相公就這樣輕描淡寫的擺平了。
“厲害,不愧是張江陵。”陳以勤背著手往回走道:“幫陛下捍衛了權威,自己還能不沾因果。讓內廷得到了教訓,卻又覺得可以接受。同樣教訓了言官,還讓他們有苦說不出。”
“順道讓言官們,也不會再拿小閣老的事情煩我們了。”李春芳也攏須笑道:“哎,只是這樣一來,給事中們心里要憋爆了。”
“憋一憋也好。不能光他們給別人添堵,不許別人也惡心惡心他們吧?”陳以勤兩手一攤道:“反正跟內閣沒關系,愛氣就氣去吧。”
“哈…”李春芳剛要大笑,忽然想到樓前西值房中,還有一干傷號。他便趕緊捂住嘴,樣子頗為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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