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植家在雒陽城中的府邸小的有點可憐,門前也沒有多少車馬,
如果沒有人指路,劉備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老師居然住在這么老破小的所在。
田豫興沖沖的奔上去敲門,才敲了兩下,盧植的院門就咔嚓一聲裂開了一條縫,田豫的臉色頓時僵住了。
片刻之后,院門吱嘎吱嘎地打開,一個消瘦飄逸的身影緩緩出現在劉備等人的面前,
那張雖然飽受歲月折磨卻依然俊朗的臉上古井無波,目光落在劉備的身上,讓劉備沒來由的感覺到一陣寒意。
“拜見恩師!”
劉備沒想到出來應門的居然是盧植本人,他趕緊拜伏于地,謙恭地給盧植行禮。
簡雍和田豫聽說這位衣著樸素的中年人就是海內文明的大儒盧植,也趕緊下拜行禮。
盧植站立不動,不言不語,任由劉備在家門口跪著,
往來的吃瓜群眾越來越多,已經有人認出了劉備的身份。
“這位就是斬殺檀石槐的劉備,聽說他是盧植的學生!”
“聽說此人蠱惑天子,開西園練兵,盧尚書哪有這樣的學生。”
“這個劉備倒還是謙恭,好好的人物,怎么就投了那閹豎呢!”
趙忠的名聲實在是太臭了,
特別是在雒陽,簡直就是標準的大反派代名詞,要不是物質緊缺,作為宦黨的劉備現在身上已經掛滿菜葉了 跪了許久,盧植終于重重地嘆了一聲,道:
“玄德,許久不見了。”
劉備跟隨盧植的時候還只是跟簡雍一般年紀的少年兒郎,
那時候的盧植飄逸素雅,博學多才,每次講課時旁征博引,不拘書本,讓年幼的劉備從心底第一次感覺到了大儒風雅的姿態。
可惜盧植教徒授館只是為了養望,不久之后他就匆匆離開,
之后這些年,劉備游學天下,雖然見過不少大儒名仕,但卻沒有一個能跟盧植相比。
話說當年盧植開課的時候,往來的學生極多,劉備這樣的小角色悟性又不突出,盧植對他的印象也不是很深。
他聽說自己的學生幾年之內居然從白身飛升至兩千石的左馮翊,昨日還能入宮面見天子,讓天子直接把西園騰出來另募新軍。
當年自己門下真有這么厲害的人物嗎?
盧植也是站著看了許久,才把劉備的面容跟當年自己門下那個頑劣的小鬼對在一起——還是因為這個小鬼經常跟公孫瓚一起惹是生非才有印象。
他轉頭往院內走去,劉備見他沒關門,也站起身來,小步緩緩向前。
“這個大儒也太,太傲慢了吧?”簡雍小聲道 田豫壓低聲音道:“這是名仕,名仕都是這樣的風度,
我聽公與先生說,這些名仕把名聲看的比自己性命都重要,咱們習慣一下就好了。”
盧植家中素雅到甚至有點破舊,若不是家里點著昂貴的熏香,估計已經到處發霉發臭的讓人走不動路。
而且,他家居然只有一個伙夫和一個掃地的老仆,連個端茶倒水的仆役都沒有,這讓劉備感覺多少有些無語。
這可是尚書家啊。
難道大漢現在拖欠俸祿已經這么嚴重了,沒聽說啊?
盧植端坐,劉備心中惴惴,叫簡雍和田豫把禮物放好,見盧植沒有不收的意思,他才松了口氣。
“許久未見恩師,見恩師氣色一向還好,備總算放心了。”
盧植的年紀其實剛四十,但是大概是當年轉戰南北操勞太甚,他現在看起來明顯比實際年齡更大,
他輕輕咳嗽一聲,道:
“玄德,汝昨日跟天子都說了些什么。”
劉備沒想到盧植都不愿跟自己寒暄,直接單刀直入,
他稍稍思索一番,嘆道:
“備不敢欺瞞恩師,昨日備帶刀面見天子,本擬和虎賁中郎將王越比武演示劍術,
只是昨日大日食,天子心情不佳,故只和備聊起風土之事。”
劉備當然不能說昨天還跟天子研究了天書,但這西園組建新軍之事,劉備是萬萬不能背這個黑鍋。
“我和天子說起剿滅太平道之事,天子思考再三,決定組建新軍預防太平道。”
他把西園八校尉的安排說給盧植,盧植輕輕頷首,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劉備一時無語,他實在很難給被人解釋這個問題。
畢竟天子應該就是存著讓自己背鍋的念頭,劉備見了天子一面,天子就立刻做出這么大的動作,很容易就能讓人聯想到這是劉備在后面施展手段。
盧植沉思片刻,抬起頭來,誠懇地道:
“玄德要千萬小心才是啊。”
“此話怎講?”
“天子這西園校尉所圖者大,當真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
是,是這樣嗎?
盧植看起來有點頹廢,可眼中精芒閃爍,似乎一眼就看穿了這雒陽紛擾的云煙。
“若是我猜的不錯,現在天子就在等太平道起事了。”
劉備也不傻,很快就聽出了盧植的弦外之意。
“師尊信我?”
盧植面露譏笑,搖頭道:
“天子聚財有道,當年天降日食預警,我和楊賜屢勸天子散財,天子不聽。
汝才到雒陽,三言兩語就能說得天子如此大動干戈,
呵呵,若汝真有這本事,怕是這大漢已經容不下汝了。
再者,新軍如此慎重,必是反復推演方可任命,想必汝也不認得馮芳等人。”
劉備終于松了口氣,心道盧植不愧是名滿天下的大儒,確實是比那些稍微有點問題就干嚎的暴躁老哥強太多了。
“若是老夫所料不錯,天子應該還有大動作,想借這太平道起事匡正天下,擺脫世族,
這西園八校尉,就是他最先走的一步棋。”
東漢的世族和后世西晉出現的士族還是有一定的區別。
這個階段的世族還沒有完全壟斷上層,功臣、外戚、豪族只要一代代傳下去,都能緩緩做大,成為強大的世族。
究其根本原因,還是因為大漢各地郡國兵不復存在,讓地方豪族的話語權不斷出現,而劉秀當年借豪族之力起家,又給了他們太多生存發展的便利及空間。
“大漢到了今天,已經到了非變不可的時候,天子這步棋雖然兇險,但是卻當真果斷。
很難想象他是如何謀劃,也許從剛剛登基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著手準備了。”
盧植一邊說,一邊看著劉備,溫和地道:
“玄德,汝可知為何在汝入雒陽后,天子便加緊準備,甚至迫不及待亮出這新軍嗎?”
劉備點頭道:
“因為我是漢室宗親,而且跟宦官交好?”
“沒錯,天子覺得自己的權力受到了太大的威脅,想跟世家斗,外戚已經靠不住了,
宦官雖然忠心,卻貪婪弄權,名聲太差,也不是什么值得依靠之人。
偏巧有汝,汝這些日子屢立戰功,跟宦官交好,又是漢室宗親,
他日太平道若是掀起大亂,天子自然可以以汝為兵刃,席卷地方,借剿滅太平道之機,剿滅各地豪族。
此事雖然冒險,但…確實是天子現在最好的機會了。”
盧植分析的頭頭是道,讓簡雍和田豫都肅然起敬,
劉備更是一拱手,凜然道:
“多謝恩師教我。”
他又試探道:
“恩師知道天子如此,意欲如何?”
盧植緩緩搖搖頭,道:
“什么叫知道天子如此?
這些都是我猜的。
玄德,我還要教汝一點,
我早就聽聞,天子讀過天書,
我雖然不知天書都寫了些什么,但我知道,他是這天下至尊,莫要小覷了他。”
“若是真的跟我猜的一樣…”盧植的嘴角輕輕抖動了一下,
“若是真的跟我猜的一樣,我倒是愿意助天子一臂之力。
畢竟,這大漢本不該是這樣。”
呼,恩師這是在通過我向天子表明忠心吧?
不管怎樣,有他這個文武雙全的大儒站在自己的一邊,總是一件好事。
暫時算是在自己的一邊吧。
“回去吧,跟天子和趙忠好好談談,天子忍了許久,突然開始行動,我擔心他操之過急。
其他人那邊,我會替你好好周旋,汝是我的弟子,我絕不會棄汝于不顧。”
劉備感恩莫名,想不到恩師對自己居然會這么照顧。
不過想想也是,所謂名師出高徒,但高徒也能出名師,盧植雖然名滿天下,可還沒什么厲害的弟子,
自己這個徒弟,要好好奮斗了。
打發走了劉備,盧植家又恢復了寧靜。
盧植靜悄悄地坐著一言不發,直到掃地的老仆打掃干凈庭院緩緩踱步進來,他才開口問道:
“汝覺得玄德此人如何?”
“還是那句話,婦人之仁,好謀無斷,并無雄踞天下之才,
跟高祖、光武比,還是有些距離。”
“那,天下還有誰可以?”
那老仆緩緩地搖了搖頭,道:
“大漢已經病入膏肓,這天子亡命一擊,終究勞而無功,
世族若是隨意就能翦除,那劉秀當年如此本事,何必一直任由他們做大。”
“我覺得玄德不錯,他只是需要一位謀主。”
那個老仆譏笑道:“他需要的謀主,要世族出身,智謀超群,死忠漢室,不為己身,
這已經是圣人了,天下怎么可能會有這種人?”
盧植幽幽的嘆了口氣,道:
“說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