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本質

　　怨靈是含恨而死，內心中對于世間的種種不公表示不滿，在生前立誓發咒，于是在死后就自然而然成為了怨靈，即便是沒有死也有生者因為自己內心的嫉妒、不滿而靈魂離體，以生靈的身份作祟，因此對于生者生靈以及死后怨靈的信仰又被稱為御靈信仰。

　　歷史上的怨靈們大多都是奈良時代、平安時代政治斗爭中的失意者，因為政治陷害，所以遭受冤屈。冤屈是因，怨靈是果，因此菅原道真成為怨靈之后，會拼命報復皇室和藤原家，這就是根植于世人內心的因果報應。

　　天公地道的復仇就是正義，這是世人內心中樸素的價值觀。

　　然而在陰陽師賀茂道世看來，所謂怨靈本質上就是一種咒的產物。

　　只要世人依然同情怨靈菅原道真。

　　只要世人相信怨靈菅原道真已經成為天神。

　　只要世人相信菅怨靈原道真的復仇實在掃除天下的不公。

　　只要世人依然詛咒著朝廷和藤原家。

　　那么菅原道真就會因為怨靈這種詛咒獲得無與倫比的力量，世人深信菅原道真已經成為密教神祇的弟子觀自在天，因此只要藤原家的人遭遇不幸，就必然是怨靈菅原道真所為，民間為鎮撫菅原道真怨靈的儀式反而實在不斷增強菅原道真的力量，對皇室和藤原家的復仇就充滿著正當性，甚至還可以得到神明的相助。

　　民眾的共同意識既可以造就出神靈，自然也可以造就出怨靈，并且給予其力量。

　　狐仙的復仇也是同樣的，狐仙的復仇正當而且正義，賀茂道世閉上眼睛，手上還有著剛剛出版的黑川清隆文集單行本，狐貍嫁女兒的故事赫然以書封推薦的形式出現，位置特別顯眼。

　　大文豪清隆與他早夭的女兒共同執筆的小說，大概是因為佐倉真夜長得漂亮，所以圖書里面的插圖還有著佐倉真夜站在櫻花樹下的生活照，以及爸爸和女兒一起共同創作故事的二次元插畫，造就單行本的銷量異常火爆，知名度不斷提高。

　　“因為本書的銷量不錯，幾乎所有人都在詛咒黑川七夜。”

　　真夜手里拿著不死川文庫出版的黑川清隆文集的最新單行本，不論是小說論壇還是電視上都有主持人在評價狐貍嫁女兒這篇故事，是出名的人氣人氣作品。

　　清隆的文壇地位頗高，原本他的作品就已經是一流了，而黑川七夜為了在祖父清隆死后，繼續騙稿費，故意將上個世界的大作家的短篇故事原封不動地抄襲過來，并以清隆譯作的身份出版，因此遺作的狐貍嫁女兒故事引起了全國轟動。

　　狐貍嫁女兒的通篇故事中采取女性視角，是一個悲劇性的故事，女主角狐仙越是可愛善良，男主角也讓人越發覺得討厭，男主角的行為越是過分，女主角狐仙就越值得同情，狐仙那向男主角的復仇行為就越正義，于是近乎整個國家的人都在詛咒故事中的男主角，也就是黑川七夜。

　　“這就是詛咒的本質！”賀茂道世簡直感到難以置信，他終于明白了狐仙為什么這么難以對付了，不僅僅是因果的關系，而是詛咒的關系。

　　“跟狐仙和黑川七夜的因果無關，而是和全國人的詛咒有關。經典晏子春秋有言，百姓之咎怨誹謗，詛君于上帝者多矣。一國詛，兩人祝，雖善祝者，不能勝也。這已經超越了巫祝、甚至陰陽師的能力范圍了。”

　　齊景公生了重病，一年多也沒有好，就打算派史官和祝官供奉山川之神和祖宗神靈，并且使用雙份祭品，然而即便如此齊景公的病仍然沒有好。因此齊景公決定將史官和祝官這兩個人當作祭品獻祭給天帝，詢問晏子的意見。

　　晏子就回答說，如果你認為祈禱有好處的話，那么詛咒夜會對人有損害。你現在不修德政，因此百姓想天帝詛咒您的甚多。全國人的詛咒，兩個人的祈禱，即便是再擅長祈禱，也不能勝過所有人。

　　即便是天才第一的陰陽師也無法對抗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詛咒，

　　“然而事實的本質與全國人的詛咒無關，而與因果有關。”真夜翻著書看著動漫插畫中教導自己女兒創作的父親，以及手里拿著拿著筆的女兒，智慧的目光看穿了事情的本質。

　　“你不是說與因果無關，而與詛咒有關，現在為何是與詛咒無關，而與因果有關？”賀茂道世疑惑。

　　“我是說表面看上去，這是與狐仙與黑川七夜的因果有關，實際上與狐仙的因果無關，而與全國人的詛咒有關，然而表面看這是與全國人的詛咒有關，實際上卻是和全國人對黑川七夜的詛咒無關，而是和因果有關。”

　　真夜翻著故事書說道，“因此能夠從狐仙的襲擊中救下七夜的，只能是晴海，不是黑川七夜保護自己的姐姐晴海，而是佐倉晴海能夠保護自己的弟弟黑川七夜。”

通曉五明的智慧秉弓執箭的英雄兼具學者的學識和武士的勇氣　　踐行公正，兼顧正義與情理的圣者。

　　斬兇除惡，滅絕兇兆。

　　賀茂道世回味著對于面前這個小女孩的敘述，內心開始震撼，世人評價佛祖的智慧，有這樣一個說法時候是不但可以徹見真理，還有可以遍知一切事物表面的特征，這種智慧被稱為“盡所有智”，即便是將各地采集來的木材化成灰，佛祖也有能力知曉灰是木材的哪一部分。

　　而這種智慧是通過學習五明而來，而五明則是內明、醫方明、因明、工巧明、聲明，意既佛教知識，醫學知識，邏輯學知識，建造繪畫知識，文字、文學知識，佛教認為五明可以涵蓋社會上的所有學科，因此歷史上被冠以大師的佛教高僧幾乎都精通五明。

　　鑒真東渡扶桑國，不僅僅是帶了佛教的知識，同時中醫醫學也是由他傳授、建筑和繪畫而構成繁榮一時的天平文化也是由他造就，文字文學的知識也由他帶來，甚至他本身就是各個領域方面的大師。

　　而徹底掌握五明，也就意味著擁有看穿事物本質的力量，正如同有奇幻大師將真言密教第六代祖師空海和尚在小說中描寫得如同偵探一樣，因為佛教的大師理應擁有著這樣的智慧和力量。

　　“我不明白！”賀茂道世不明白。

　　“因果其實和黑川七夜有關的，是黑川七夜當初的選擇造就了現在的結果，稻荷神尊重黑川七夜的選擇，因此黑川七夜也必須尊重自己選擇的結果，這才有了現在狐仙嫁女兒的故事，原本這個故事是不必出現的。”

　　真夜放下書看著愣住的賀茂道世解釋道，“豐受大神在最后問黑川七夜時，就已經對他隱隱警告過，并說過他會付出代價的。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自由，人必須做出抉擇，可是每一個不同的選擇都會帶來不同的后果，黑川七夜愿意接受選擇帶來的結果，這就是故事發展的起因。”

　　“還不明白嗎？原本黑川七夜應該用自己的生命復活自己的媽媽佐倉真夜，可是他不僅沒有，反而將自己媽媽的骨灰盒打碎了，在倫理中踐踏他人骨灰，無異于殺人的罪行，而黑川七夜的行為是在泰山府君的見證下進行的。”

　　賀茂道世恍然大悟，泰山府君祭最初的給予壽命，是給孝子打開方便之門，因此他弘揚孝道，并支持世人踐行孝，因此也會對不孝的行為進行懲罰，黑川七夜打碎了自己媽媽的骨灰盒，在泰山府君看來簡直就是跟弒母沒什么區別，這是不可饒素的罪行。

　　“可是稻荷神已經原諒了她的孩子，而且這僅僅是骨灰，為何.......”賀茂道世質問。

　　“稻荷神曾經說過，當自己孩子犯錯了，犯罪了，懲罰是法律的事，而家人只負責原諒，因此另一個角度來說，即便是她從情感上原諒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依然會因為自己的過錯而受到懲罰。”

　　真夜平靜地說道，“你別忘了，賀茂道世為何要以自己的生命舉行泰山府君祭，因為晴海已經死了，想要復活晴海必須獻出自己的生命，而晴海之所以會死，是因為她的生命已經給了佐倉真夜，七夜破壞了骨灰盒，七夜因此無法復活，某種意義上這就是弒母。”

　　“即便如此，這也是母親和自己兒子，稻荷神與稻荷神之子的事，泰山府君的手不會伸得這么長，神明之間......”

　　賀茂道世不理解，豐受大神再怎么也是和天照大神一個級別的大神，泰山府君怎么可能會直接干涉，完全無視了豐受大神以及背后所代表的神明顏面，畢竟這里又不是震旦國。

　　“泰山府君沒干預，是佐倉真夜下的手！”

　　真夜看著站在書中插畫上拿著筆書寫，在自己父親清隆的教導下執筆書寫故事的佐倉真夜幽幽說道，“誰能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結果。母親在自己的故事中決定了兒子死亡的命運，僅僅是因為自己的任性，自己不想輸給自己的父親清隆，即便他是大文豪，自己不想頂著大文豪女兒的頭銜，想要顛覆性地書寫自己的故事，為此對父親的故事進行改編，創造了一個悲劇的故事。”

　　母親隨隨便便地在書中寫下了自己故事中的主角，現實中自己兒子的命運，僅僅是為了爭強斗勝，就這樣決定了自己孩子的命運，母親對于自己兒子發出了詛咒。

　　盡管此時執筆書寫的佐倉真夜并沒有意識到什么，也沒有意識到這會給她自己以及她的孩子帶來這樣的痛苦和磨難，會被卷入到怎樣的風波之中。

　　即便稻荷神已經原諒了黑川七夜，可是在命運的安排下，稻荷神卻還是在自己不知道，不曾掌控的時候，對自己的孩子進行了致命的攻擊。

　　這不是稻荷神的本愿，因此我想此時稻荷神心里很痛苦，豐受大神因為已經知道這一切，見著自己孩子選擇死亡的命運，而自己還要尊重他自由選擇，所以內心也會飽受折磨。

　　“然而佐倉晴海是能夠救下自己的弟弟，如果說黑川七夜殺死了佐倉真夜，那么佐倉真夜則是殺死了佐倉晴海，而你則救了晴海，賀茂先生你可以干涉晴海的命運，而通過晴海的行為，則可以阻攔稻荷神拯救黑川七夜。”

　　真夜掏出一張折疊好的白紙說道，“道世先生，請行動吧！”

　　因果一環接一環，簡直就如同俄羅斯套娃一般，只是只要找準本質，哪怕是九連環，也可以一劍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