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散去之后,劉備并未回府,而是獨身一人去了北宮。
御苑涼亭內,劉協一人獨坐,案幾上擺了兩杯熱氣騰騰的茶水,劉備一絲不茍的見過禮,在劉協點頭后安然入座。
兩人也不言語,只是靜靜品茗,再略略觀賞一番御苑景觀,寂然無聲。
良久,劉協輕聲問道:“不久的將來,朕也要這般向魏王行禮了。”
劉備默然半晌,也沒裝模作樣的自表忠心,只是淡淡的道:“陛下若不喜這般行禮,那不行便是。”
“到那時候若不行禮,恐怕天下洶洶物議便能將朕淹沒。”
“愚人多口舌,又能把陛下如何?恰如今日,難道便沒人在背地里罵臣是亂臣賊子?”
“魏王勢大,自不必在乎那些愚人,可將來的朕卻不得不在乎他們的言語,身若浮萍,一陣微風便是天搖地動,不敢大意。”
“臣可以護得陛下周全。”
“可朕比魏王年輕太多。”
話一出口,劉協頓生悔意,這話…過了,太容易引起聯想。
劉備抿了抿嘴唇,喟然道:“陛下,這并非是改朝換代,你我是同宗同源,便是當年霍光廢昌邑,以昌邑之罪,尚且可以安穩度過余生,臣與臣的子嗣又何必在史書上留下一筆污名?”
見話已說開,一不做二不休,劉協咬牙道:“朕觀歷代史書,嘆子嬰、懷王…”
“所以項王敗亡了。”劉備毫不客氣的道:“背信忘義、貪鄙好殺,這便是項王敗亡之因,太史公美化過矣,此種暴行,臣必不取!”
氣氛一時有些難言,劉協微微動了動嘴唇,俄而嘆道:“魏王見諒,朕這些日子頗有些焦慮,倒是想了些無謂之事。”
想了想,劉備竟探身伸手,摸了摸劉協的頭,也不在乎劉協那下意識的一縮,自顧自的道:“陛下能將這些說與臣聽,臣很高興。論公是君臣,但論私,臣也是陛下的宗族長輩。陛下心中若有疑慮盡可道出。年未及冠,接下這樣一個破碎的天下,想必陛下也有很多想要傾訴之事。”
劉協怔住了,無數次深夜中孤枕難眠,想過許多人和他說這樣的話,甚至包括已經故去的父親和兄長,但從未想過這位將要篡取他權位的權臣會以這般態度對他。
不是君臣,而是以長輩關愛晚輩的心態。
眼眶微熱,劉協舉杯掩面擋住失態的臉,嗓音有些沙啞的道:“能得魏王此言,朕…真的很高興。”
“此乃臣肺腑之言。臣曾與明遠等人言,愿為千古君臣佳話,今日同樣與陛下言,愿與陛下成就一段千古佳話,使漢統不絕。而臣也希望十數代后,若臣之嫡脈不能傳承漢統,能再與另一脈成就佳話。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若我宗室一脈不能接續,恐怕亦非一姓之天下。
臣所作所為,皆為漢統延續,為天下生民安樂,為江山社稷安寧。臣不奢求陛下諒解,只望陛下能夠解脫心結。”
劉協悵然道:“若朕未曾坐上過這個位置,想必也不會有這些情緒產生。說來可笑,數年未曾體會過絲毫權力的滋味,卻又依依不舍,這冕冠御座,當真醉人。”
“此更見陛下之圣明,如上古圣君。五帝皆黃帝苗裔,而臣愿漢統萬世,如堯舜相禪,能者居之。”
默然片刻,劉協笑了笑,舉杯邀飲道:“愿漢統萬世,永嗣不絕。”
“魏王進宮去見陛下了?還是獨身一人?”剛剛走出宮城的大臣們無不色變。
一名即將要改易世系的權臣,獨身去見當今天子,在傳統觀念看來,和羊入虎口也沒什么兩樣。劉備再怎么勢大,倘若有心,劉協完全能在禁宮培養一些死士,要想拿下劉備也并非不可能。
而若是沒了劉備,失去了法理基礎,不管是李澈還是荀彧荀攸,哪怕他們是僅次于劉備的大人物,也不可能完美接手劉備的勢力,天下極有可能再次陷入動亂。
即便知道劉協和劉備有所默契,也知道劉備不是冒險送死的人,但想到這嚴重的后果還是讓所有人心驚膽戰,即便是楊彪和陳紀也緊皺眉頭,顯然有些不樂觀。
荀彧掃視眾臣,淡淡的道:“魏王自有成算,諸君不必驚慌。今日朝會所議之事干系重大,也并非只是陛下宣布實行便可一蹴而就。還要諸君加緊為之,新的官寺,新的官服,新的行權機制,都要諸君去做去學。還需擬旨,布告天下,冊封群臣。事雜而繁,圍在這里又能濟什么事?不如歸去。”
“令君…魏王如此,讓我等如何安心?”
“諸君,天塌不下來。”
陳紀眉頭擰緊,肅然與荀彧對視良久,頷首道:“既然令君這般說了,諸君也不必太過擔心,還是先加緊處理要務為上。”
楊彪也道:“陛下圣德,諸君不必多慮,宮城眾地,聚集喧嘩并非人臣當為之事,還是先散去為好。”
三名重臣都要求散去,哪怕再是不愿,朝臣們也不得不選擇退讓。
只是面上雖然聽從了,但心里卻開始思慮其他,有人憂,亦有人喜。
許多人更是考慮到了更深一層——假如劉備安然無恙的出來了,那么禪讓之事真的可以提上議程了。
待眾臣散去,只余寥寥數人,鄭玄蹙眉道:“魏王此舉,有失穩妥。”
陳紀更是毫不客氣的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魏王身負天下之重,卻如此妄為,置天下于何地?”
兩名一向支持劉備的老資格發話譴責,荀彧也不好太過冷漠,拱手道:“魏王正是考慮到天下之重,才這般去做。因為魏王不想給任何人有借口的機會。再者說,陛下終究還是孩童,事到臨頭,心意難免有所變化,為了不節外生枝,魏王才出此下策。對于陛下,魏王只想安撫,不想以強權相壓。”
鄭玄和陳紀面色稍霽,楊彪頷首道:“如此倒也能說得過去,若能成就一段佳話,也有利于天下安穩。魏王并非無謀之人,倒是我等多慮了。”
荀彧俯身一禮:“荀彧代大王謝過諸君,今日之事一過,除了改制之事,還請諸君稍稍籌備大事,一俟袁紹敗亡,便可順勢而為。漢統承繼不絕,社稷安穩如岳,千秋之下,亦有諸君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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