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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使我未滿二十而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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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只有十二歲。

  少年有著不符合年紀的“官樣兒”,經常說些過于成熟的場面話,還總是看似天真地戳人傷疤。

  你不得不驚嘆于他的天賦,有時候也不免覺得他討厭。

  年輕人總是不喜歡“太場面”的同齡人,在尚且清澈的年紀,本能排斥油膩的人和事。

  日室里的這些天宮同學,每一個都被鮑玄鏡的私信轟炸過——他經常請教問題,但又不太有分寸,該問的不該問的都隨便問,惹惱了誰就是一句“對不起啊,哥哥/姐姐,我年紀小不知道這些,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逢年過節都會發些一看就是抄來的祝福話,連個稱呼都沒有,每個人收到的都一樣。

  但這些都是小毛病,甚至算不得毛病。客客氣氣的小孩子,能有什么錯呢?只是一個剛剛長成的小孩,對大人的樣子,有過多的想象和模仿,有人不太能接受,有人大概覺得這就是成熟。

  上蒼創造一個人,不可能叫他完美。

  此刻,年僅十二歲的鮑玄鏡離開坐席,站在透明的鏡墻前,居高臨下地俯視演武臺,屈指輕輕叩響。

  才忽然叫人一驚——

  他是代表大齊帝國,來到這觀河臺,參與天驕之會。他也正代表大齊帝國,來迎接外人對于東國威嚴的挑戰!

  人們這時候似乎才注意到,那張總是燦爛笑著的稚嫩小臉,不僅有著“大人”的客套,其實也有“大人”的威嚴。

  他身上穿著的華貴紫衣,可不是普通的綾羅,他腰上環著的玉帶,已經有一千多年的歷史。

  大齊帝國的冠帶爵服,妝點著他的尊貴和地位。

  他鮑玄鏡…年方十二,已然世襲家爵,尊為大齊朔方伯!

  他盡可以笑呵呵地叫“哥哥姐姐”,可以嬉皮笑臉地說“你不會討厭我吧”,可真要是在什么正式場合遇到了,大家還得尊他一聲“伯爺”。

  宮維章、諸葛祚…所有人都抬頭看他。

  他此刻正在面對的挑戰,也是日室之內,所有人都有可能遇到的。他正在做的應對,是所有人都需要思考的。

  篤篤篤。

  此刻十二歲的少年輕輕叩響鏡墻,日室、月室、星室,臺上臺下所有人都沉默。

  就連作為主持者的劇匱真君,也不能無視鮑玄鏡開口的要求。只好一抹鏡光,放開了日室內外的溝通。

  十二歲少年的目光,落在巋如鐵塔的熊問身上:“你想挑戰我?”

  幸好現場只有三個季國人,不然要暈倒一大片——現在只暈倒了兩個。還有一個正在吐白沫。

  季國的國相、國師、禮卿,本來歡聚于此,現在是不暈不行。他們干涉不了臺上的事情,沒有資格開口,也不敢“知情”,只好各施手段。

  臺上的熊問咧開嘴,好像根本沒有感受到那摧山滅國的壓力,仰頭與齊國的伯爺對視,毫無心機地笑:“我可以嗎?”

  室內無風雨,隱有雷霆聲。

  “你不可以。”劇匱終止了這暗涌,抬聲道:“鮑玄鏡,按照黃河之會的規則,你無須理會他。”

  “我當然可以不理會。”鮑玄鏡站在那里說話。

  他穿著小一號的伯服,戴著貴重威儀的玉冠,長發束得極緊,小臉上有些漠然。

  那是一個少年人的危險的表情。

  “因為東國之強,因為東國對這個世界的貢獻,使我安享此額,不必經由廝殺,便坐進了日室。”

  “我不必理會。大齊帝國足夠強大,足能庇護我。讓我免受這世上所有的風波和唾沫。”

  “無論我怎么沉默,避讓,怯懦,東國之威嚴,不會因為我而折損半分。”

  “但我是誰啊?”他忽然笑了笑,笑著問。

  “我躍馬出臨淄,萬里終至此,來到這天下之臺,是要做什么?”

  他抬指彈了一下自己頭上的冠,發出金擊玉的脆響——

  “家父死于邪教之患,家伯歿于戰場刀兵,家祖覆于東海波濤…鮑家無壯男,使我未滿二十而冠。”

  玉冠垂下的陰影,為他的眉眼籠上一層暗色:“今當大齊帝國之爵,世襲罔替,爵名‘朔方’!”

  “今天一個莫名其妙的國家,一個不知所謂的選手,站在這里,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質疑齊國。”

  少年搖了搖頭,“呵”了一聲。

  “鮑玄鏡可以不理會,但朔方伯不能。”

  “小孩子可以不理會,但代國而征的戰士不能。”

  “諸位都是我的長者,道理都比鮑玄鏡懂。”

  “所以其它的我也不再說——”

  他只用一根食指,敲了敲身前的鏡墻:“請開此門,我當試劍。”

  十二歲的鮑玄鏡,可以光明正大地享受大齊帝國的庇護。

  十二歲的朔方伯,卻必須要為大齊帝國的威嚴而戰!

  劇匱的臉上已經沒有任何表情,當然心中是怎樣萬馬奔騰也無人能知。

  要不要在他主持的環節鬧這么大的事兒啊?

  用余光瞥了一下自在徊游的知見鳥和得聞魚,明白以姜望的性格,是絕不會對他的主持權有所干涉的——除非局勢已經到了他扛不住的時候,不然姜望不會站出來。

  當然他也沒有讓人扛事的習慣。

  “你們能夠走上觀河臺,都已經經過了重重考驗,都是已經可以決定自己人生的程度。我這個老一輩的家伙,沒有什么要妄自教你們的地方。”

  劇匱站在演武臺邊,眉發都如鐵:“但黃河之會的正賽名額,是諸方多輪磋商,而后議定。誠然黃河之會受天下人監督,任何人都可以有意見。但任何一方的意見,都應該在賽前提出。”

  “規則既然已經定下了,你既然選擇了參賽,就請尊重這規則。

  “比賽已經進行到今天——”

  他看向代表季國出戰的選手:“熊問,你沒有質疑的資格。”

  “劇閣老,我沒有質疑比賽規則,我哪里敢!”熊問舉起雙手,有些慌亂的樣子:“我沒有想那么多,我就是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往前走,心中緊張,隨口問問。”

  劇匱松了一口氣:“既然如此——”

  “但有些話出了口,誰也不能當它沒發生過。”日室里的鮑玄鏡說。

  “在場有這么多人,都可以說自己沒有聽到嗎。都可以說自己忘記了嗎?”

  “有人往齊國的旗幟上吐了一口痰,我站在這里,不得不親手把它擦掉。用我的伯服也好,用我的鮮血也罷。”

  “縱他是隨口一問…我怎能不認真作答?”

  少年朔方伯的手指,探出了鏡面。

  他單薄的十二歲少年的身軀,竟然穿越了鏡墻而絲毫無損鏡墻本身,飛身而下,落在演武臺上。

  半蹲在地的他,緩緩站起身來,紫袍輕揚。

  巨大的演武臺,因為空間的擴容,有遼闊之感。

  站在如山的熊問對面,鮑玄鏡是小小的一只。

  但他昂首挺胸,環視諸方,半點不見怯場:“昔有大齊冠軍侯,觀河臺上斬天驕。碾狼神,小天下,刀鋒過處,所向無匹。”

  “昔有大齊武安侯,出征觀河臺,每戰必克,為國展旗。抽最難的簽,碰最強的對手,從來沒有埋怨自己簽運不好,只問劍鋒對誰!”

  “真正的強者應該無懼挑戰,越是磋磨,越能驗證他的鋒芒!”

  “武安侯走出臨淄的時候,尚沒有魁領天下的實力,是在這觀河臺上,一步一個腳印,每一戰過去,他都變得更強!”

  “我自小視之為偶像,欲效其行,便自此始。”

  他不再去看熊問,因為他不止是針對熊問:“這個屬于大齊帝國的正賽名額…我可以拿出來!”

  “這不是大齊帝國放棄了確定的正賽名額,是我鮑玄鏡,熱血上涌,魯莽輕狂,要為祖國的尊嚴而戰!”

  “任何人的挑戰,我都接下了。”

  他往前一步,雙手一張,袍袖大展:“且看今日大齊享爵者,是否配得上名祿!”

  現場仍然靜默,應有的歡呼沒有響起。

  最⊥新⊥小⊥說⊥在⊥⊥⊥首⊥發!

  因為在這觀河臺上,他并不能代表齊國的最后決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劇匱轉向,看著那占地頗廣的博望侯。

  劇匱公事公辦地開口:“嚴格來說,齊國的正賽名額,只能是齊國來做主。熊問天真率性,鮑玄鏡勇氣可嘉,說到底都是少年意氣,談不上對錯。只是規矩就在這里,不是你們兩人點個頭就能改變——如此大事,不可輕率,還是要看博望侯怎么說。”

  人頭攢動的觀戰席,齊國使團獨據一方。

  齊國博望侯坐在他的特制大椅上,這張大椅嵌住了三個觀戰席位,空間力量的波動細微難察。

  這些年來他倒是沒有變得更胖,但在感官上更加龐然,好像需要更多的空間才能將他容納。

  重玄瑜已經在他的肚皮上睡著了。

  他將兒子抱起來,交到旁邊十四手里。

  走出觀戰者的角色,回到了齊國領隊的身份。

  從一個父親的角色,變成了大齊的世襲侯爺。

  “黃河天驕之會,終究還是年輕人展現自我的舞臺。”

  他攤了攤手,溫和無害地笑:“既然挑戰者有心,被挑戰者有意…有何不可?”

  那觀戰席位上簇集的齊國使團,這時才爆發出震天的喝彩聲,為這無所畏懼的決定。

  鮑玄鏡的勇氣,重玄勝的信任,無不體現大齊帝國的強大與從容。

  整個挑戰賽的賽場,一時也沸反盈天!觀眾們激動得面紅耳赤,為這一場意外的驚喜。

  騷動傳到了挑戰賽的賽場外,也通過太虛幻境的轉映,傳遍了現世。十二歲的鮑玄鏡,正式走入人們視野,季國的熊問,也因此天下知名。

  本屆黃河之會進行至此最大的變數已經發生。

  來自敗者組的挑戰者,將對幾千年來巋然不動的霸主國正賽席位發起挑戰!

  劇匱不再多說,只是雙手一按,制止了喧聲,然后道:“既然博望侯也代表齊國同意…本次挑戰,就此成立。”

  “熊問,鮑玄鏡,你們有十息的時間調整狀態——”

  隨著他的抬手,演武場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流沙所聚的“拾”字,倏而變成了“玖”。

  在流沙數字的恒定變化中,劇匱說出了最后一句:“流沙落盡,比賽開始。”

  熊問閉上了眼睛,龐大的氣息一霎歸于其身,使之佇如靜石。

  鮑玄鏡立身不動,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他很滿意自己今天的表現。

  曾經他試圖做一個完美的人,做一個能夠贏得所有好感,所有喜愛的孩子。努力、謙遜、善良、溫暖…集所有美德于一身。后來發現那是錯誤的選擇。

  “完美”往往意味著“假”。沒有缺點,反而不被親近。

  正因為他是一個捏出來的、自我塑造的不自然的人,才會有那樣想當然的錯誤的想法。在“做人”的過程里,走了許多彎路。

  他逐漸領悟出來一個道理——

  一個人的優點,是他發光的地方。一個人的缺點,是他生動的地方!

  所以他轉變思路,放棄對自己每一個細節的維護,開始做一個小處惹厭,大節不虧的人。

  不用活得那么累,不用處處端著。

  做人更輕松,反倒更自然了。于是更生動,更是一個人。

  這也是他能夠大踏步晉入內府,而不虞被人察覺問題的根由。

  他現在根本已經沒有問題。

  白骨尊神只是一場久遠的夢,他所開啟的,是鮑玄鏡的人生。

  組成這個時字的流沙,點點作飛光流去。

  熊問驀地睜開了眼睛,一雙眼已經變成了血紅色!

  “吼!”

  他發出猛獸般的怒吼,同時還有擂自心臟的鼓聲。駁雜血氣凝聚在身后,騰然站起一只數十丈的巨熊。

  戰斗在計時結束的瞬間就已經開始,血色巨熊呼起熊掌,遮天蔽日般拍下。轟開滾滾氣浪,使之如云潮而遠。

  云氣散開后,巨大的山岳般的熊掌下,站著紫衣矜貴的少年。

  他只是舉起一只手——便用那纖如竹枝的手,撐住了這熊掌之山。

  狂風勁卷,紫色的伯爵服獵獵作響。

  太從容。

  他的五指合攏,猛地抓住這熊掌,只是往下一拽——

  如此纖薄的身體,竟然爆發出如此恐怖的力量。血色巨熊像一根被拔起來的胖筍!

  巨熊越過了提供氣血于它的熊問,橫撲向前,倒下如山傾。

  籠罩了小半個演武場,也像要將鮑玄鏡掩埋。

  嘭!嘭!嘭!嘭!

  巨大的血色熊軀,一截截地炸開了。

  最后混成一團磅礴氣浪,發出震天的爆響。

  血色氣浪像一群瞬間被收服的潰軍,混聚一處,炸開之時如龍騰起——十二歲的少年便站在這血龍上,踏龍而行,漠視下方高大的熊問,如視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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