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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十二兩

  “噢…”程季良拉長了聲音:“有備而來!”

  讓這少年郎帶走一個還沒有怎么培養的小丫頭,其實談不上損失。

  但是不是隨便來一個人,擺出一顆人頭,就能夠在三分香氣樓里把人帶走呢?

  程季良想,這是不應該的。

  三分香氣樓能夠成為百花街的風月魁首,可不只是姑娘漂亮。當初他來這里建設分部,是從無到有,一磚一瓦,漸起高樓。

  在組織還未掀起今日之聲勢的時候,在這燈紅酒綠、聲色怪誕的行當站穩腳跟。他要面對的壓力,他所經歷的斗爭,也不是輕飄飄的風雨。

  三分香氣樓不是不可以道歉,但眼下的這些呈現還不足夠。

  面前的少年郎,尊重宋國的秩序,尊重商丘城里的規矩,但不夠尊重三分香氣樓。

  客人們的議論聲如水汽氤氳,漸而漂浮在穹頂。

  程季良雙手撐住圍欄,投下審視的目光:“你打算怎么補償我們的損失?”

  褚幺看向老刀:“小翠的贖金,這位大哥已經拿走。”

  “十二兩銀子。”老刀說。

  他將今天的“外快”拿了出來,對方既不畏縮、也不莽撞,小小的錢袋已經有些燙手。

  “為什么是十二兩?”程季良問。

  “其中有二兩是她這段時間的花銷。五兩是你們的本錢。”褚幺把人頭盒子蓋上了,這顆人頭并非威懾,只是交代。交代他已做的事情和要做的事情,符合商丘城的正確。

  他字句清晰地道:“有位做掌柜的長輩教過我,不管什么貨物,過手不能不沾油。可以自己不沾,不能不讓別人沾。所以我想,你們可以賺五兩。買她的錢翻個倍。”

  “說的很有道理。”程季良看著他:“所以你這么突然地闖進來,影響本樓正常經營,引起這么多人圍觀,放個人頭來嚇人…然后覺得,三分香氣樓的面子,就值五兩銀子,是嗎?”

  “我不是突然闖進來,我規規矩矩地拜訪。這位大叔迎我進來,然后這位刀疤大哥拿走了我的錢袋,最后你們不讓我把人帶走。至于這顆人牙子的腦袋,也是作為證物呈現,回答閣下的疑問。”

  褚幺一條一條地講:“我們不能把閣下的面子也算上。我們就事論事,講道理,談契約。從頭到尾這就是一筆不合規的交易,我們正在糾正這筆交易里的錯誤。”

  他需要仰頭才能看到樓上的人,他也的確仰著頭。

  少年負劍眺高樓,試問天高否。

  “如果連你的面子也要算上,小翠的名聲怎么說?小翠她奶奶哭瞎的眼睛怎么算?”

  他問:“按照宋國律法,你們在買賣奴婢的時候,也有確認奴婢來歷清白的責任,不是嗎?”

  對于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程季良心中其實并無太多惡意,一個人就算見過了再多的黑暗,也終究是愿意享受陽光的。

  但這個世界并非如此。不是按照少年人天真的想象來運轉。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事情不是這么辦。”程季良搖了搖頭:“人和人,不相同,即便是在青樓里賣肉,不同的姑娘價格也不一樣。很多人的面子是不值錢的,有的人面子卻很金貴。”

  “你去那個人牙子組織講了道理,摘了人頭,滅了他們的威風,這很不錯,是人們愛聽的俠氣故事。但不代表也可以在我們三分香氣樓這樣做。”

  “人和人不一樣,地方和地方,也不一樣。”

  他俯瞰下來:“不知道我這么說,你能不能懂?”

  一個個穿著花衣小帽的人,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守在樓中各處關鍵。

  很長一段時間里,三分香氣樓在南域幾乎人人喊打,絕大部分地方都進不去,只在魏國和宋國活動…在南斗殿覆滅之后,才稍好一些。

  理所當然的,安邑奉香使和商丘奉香使,就成了三分香氣樓在南域的核心高層,掌握域內最大話語權。

  這些花衣的奉香侍者,才算是真正的三分香氣樓門人。也是三分香氣樓最核心的武力。

  褚幺靜在那里。

  然后他抬頭問四周:“在場有沒有官家的人?”

  程季良沒有說話。

  老全是沒有資格說話,也沒有資格不說話的人,所以戰戰兢兢地道:“公子說…額…你開什么玩笑,今天又不是休沐日,官老爺們怎會來這里尋樂。我這雙眼睛守在大門,是一個官家人都沒迎見。”

  這話他的確可以拍胸膛說,因為當官的都是從后門進的!

  那條成天打瞌睡的老黃狗,這時倒是撐開了耷拉著的眼皮,似乎對人類的熱鬧很感興趣。

  圍觀的人群里這時響起一個聲音:“你找官家的人做什么?”

  穿著淡青色儒服的公子哥,把懷里的美人推開,慢悠悠地搖折扇:“或者我可以效勞。”

  “閣下是宋國官家的人?”褚幺問。

  “我還沒有官身,不算是官面的人,但還算有些官面的影響力。”這人悠悠一笑:“在下殷文永。”

  不懂事的少年郎,沒有預期的反應。就連圍觀的人群也比較冷淡。

  殷文永便又補充了句:“我堂哥是殷文華。”

  這下一片嘩聲。

  宋國當代有兩個出挑人物,能與列國天驕爭鋒,一名辰巳午,一名殷文華。

  都是參加過黃河之會的人物,在國內自是獨具風云,冠蓋同齡,影響力非常之大。

  尤其是前幾年的學海泛舟,天下儒生角逐禍水,殷文華表現驚艷,被暮鼓書院的陳樸院長盛贊為“劍心文龍”,一時名噪天下。

  殷文華的堂弟…那當然也是了不起的。

  就連商丘奉香使程季良,也拱手示意。

  可惜鄉下來的土孩子,不懂世家之尊,天驕之貴。

  長相平平的少年郎,表情過于平靜,只道:“您能幫忙,再好不過。”

  殷文永倒不計較,他只是有看熱鬧的閑情,笑道:“不會是想要就近報官,叫我現場主持公道吧?”

  他倒是并不介意順手叫個事務官員過來,處理一下這等糾紛。商丘治武所正巡使,那個叫車光啟的,不就正在瓊枝姑娘的房里么!

  只是…面前這少年,若是說站出來強出頭不成,就想著報官,那就太沒意思了些。既愚蠢,又軟弱,既沖動,又沒擔當。

  不醒世事的少年,和三分香氣樓打官司,到底會輸成什么樣,倒還都是其次。

  他生在這等奢遮世家,見慣了風吹稻穗般的人群低頭,偶爾也想瞧瞧不順從的力量。

  可惜這個世界,就是長輩們說的那樣。那就繼續歌舞,愿商丘殷氏,歲歲年年,世世永昌。

  殷文永已經在想開心的事兒,抬了抬手,便準備讓人去叫車光啟。

  瓊枝姑娘一月待客不過五回,翻到誰全看運氣,本月是叫這老小子撥了頭籌。叫殷大少好生不爽!

  趁這個機會,順手把車光啟從被窩里揪出來,真是極有趣的。

  但半蹲在那里的少年只是說:“哦不,我只是想問問。我來三分香氣樓的種種行為,是否有觸犯宋國法律——我這段時間特意在學宋法,但資質駑鈍,學得不是很好。希望您能幫忙查漏補缺。”

  事情又變得有意思起來。殷文永含笑道:“除非你不滿十五歲,不然目前為止我沒有看到你觸法的地方。”

  按宋律,未滿十五歲,不得出入青樓,青樓更不得接待。

  即便是青樓里童養的姑娘,也要滿了十五歲,才允許拆花迎客。

  褚幺沒有殷少爺的風趣,他只是為他得到的確定的答案而坦然。

  然后他又問:“既然我嚴格遵守了宋國的法律,我也證明了買賣合同的不合理,那么宋國官府是否會支持我帶走小翠呢?”

  殷文永有些失望了,但畢竟有世家公子的教養,耐著性子道:“官府當然會保護受害者,避免不法侵害的發生,懲治違法的行為——但誰是受害者呢?”

  “你,小翠,還是三分香氣樓?”

  “原則上我個人都愿意支持你帶走小翠,但官府不得不考慮,這種支持是否合理?”

  “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我只是假設,不代表他們一定會這么做——假如三分香氣樓說他們已經開始培養那個叫小翠的女孩。使用秘術種種,耗費諸多珍稀材料…”

  他看著無知又可憐的少年:“你能怎么彌補償還呢?”

  褚幺又抬起頭來看程季良。

  程季良攤了攤手。

  這種事情根本無法證偽,且完全可以變成事實。一支三分香氣樓所獨有的檀香,便可以說是絕世孤品,誰來定價?

  說給小翠用了,就給小翠用了。

  法律是什么?每個人的定義不一樣。

  三刑宮那群人,可能覺得它是正義本身,是公平的具現。

  但在程季良看來,法律是上層統治下層的工具!

  真正的弱者,是那些連法律條文都看不懂的人,注定被壓榨被統治的人。

  在商丘城百花街立業,三分香氣樓豈會不懂法,不僅懂法,還懂治武所的正巡使、副巡使、都武尉!

  只會抱著法典啃的人,并不懂法呀。

  “價錢可以談。”褚幺蹲在那里,手蓋在木盒上:“抱歉,一開始說十二兩銀子,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我向諸位致歉。”

  “我尊重這個世界固有的秩序,因為很多人都賴之生存。在感受到絕對的錯誤之前,我應該謹慎地觸碰。”

  “今天我因為自己天真的認知,險些做了壞規矩的人。”

  他看著程季良,無怨無憤,只有真切的歉意:“不知作價多少,能夠讓我彌補這件事情。然后安全地帶小翠離開。”

  程季良這時才覺得棘手了。

  老實說他不怕什么背景深厚的角色,他身后的三分香氣樓,是天下大宗。樓主羅剎明月凈,是叩問超脫的人。哪能隨便來一個正義感泛濫的小子,就有掀翻這等勢力的底氣?

  輕怒拔劍,驕狂跋扈,就算有些背景,其實也算不得什么。

  目空一切者,難有成就。

  除非像斗昭那樣,有藐視一切背景的家世,和斬碎一切質疑的刀。

  天下又有幾個斗昭呢?

  真正難對付的是面前這樣性子的少年。他尤其需要思考——能養出這樣的孩子,得是什么樣的環境?

  “這件事情不是沒得聊。”程季良決定讓一步:“叫你的家里人來談吧。”

  褚幺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家父不幸,家母太遠,家師…不敢辱其名。”

  他從懷里取出自己的儲物匣,又從儲物匣往外掏,刀錢,環錢,碎銀,金元寶,道元石…

  零零碎碎,摞了一堆。

  “我自己攢的錢,全部都在這里。”他說:“怎么都該夠了。”

  沒有人能忽略一個少年傾盡所有的誠意。或許并不能用價格來衡量——那是獨屬于少年人的炙熱滾燙。

  就連只為看樂子的殷文永,都忍不住想開口說點什么。

  程季良也終于動容。

  他下意識地松開了欄桿:“看來這件事情對你來說很重要。”

  褚幺說道:“我答應了小翠的奶奶,要帶小翠回去。我得說話算話。”

  程季良已經準備放人了,但還是要斟酌一下說話的方式,耳邊忽然傳來聲音——

  “繼續逼迫。”

  那是完全沒有溫度的,一個字一個字滑進耳朵里的聲音。

  來自商丘城三分香氣樓的花魁,“花不解語”的瓊枝!

  程季良終于開了口,卻問:“你的全部身家,就只有這些嗎?”

  褚幺抿了抿唇,終是如實地道:“還有一些錢,都是親友所贈。出門的時候,我在心里告訴過自己,不會用一文。”

  少年人總是想要證明自己,程季良其實非常理解這種心情。但話出了口,視線平移:“這個儲物匣也很值錢的樣子。”

  “這是很重要的長輩給我的。”褚幺的眉頭微微揚起:“現在這些…還不夠嗎?”

  他的儲物匣,是抱雪峰上的仙子師娘所贈,是萬萬不可能容許任何人的覬覦。

  年輕人的怒意難以掩飾,程季良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但還是說:“對小翠的價值來說,是夠了。”

  對于他程季良的面子,對于三分香氣樓,則遠遠不夠。

  “程奉香使——”殷文永皺眉開口,想要說些什么得饒人處且饒人之類的話。

  “殷公子!”程季良先一步截住了他:“這是三分香氣樓內部的事情,我們也是要盡量慎重地處理。今天攪了您的雅興,事后定有賠禮送上。”

  他又四下拱手:“各位爺,實在對不住。鄙樓的誠意,大家今晚就可以看到。還請移步,先回房去休息。這里的事情很快就會結束。”

  觀眾漸而散開,就連殷文永也沉默沒有說話。

  他倒是并不在乎什么賠禮,但作為世家子弟,他需要考慮,在程季良態度如此堅決的情況下,有沒有跟三分香氣樓作對的必要。

  而褚幺依然半蹲在那里。

  嘈雜聲,議論聲,靴子拖地聲。

  還有形形色色的目光。

  商丘三分香氣樓的一樓大廳,像是一個巨大的圓形的舞臺,他是第一次登臺的幼獸,應予觀眾以精彩的表演。

  師父說,這個世界跟你想的不一樣,你得去看。

  師父又說,這個世界跟你看到的也不一樣,你要多想。

  師父沒有告訴他這個世界是什么樣。

  他邊走邊看邊想,想著師父年少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迷茫。

  好在他背著劍。

  師父送的劍。

  他看著站在二樓的程季良,慢慢地說:“我沒有想到,你的面子這么值錢。”

  程季良也看著他:“我的面子不值一文,但三分香氣樓的面子很值錢。”

  褚幺“哦”了一聲。

  他開始收拾,把地上的碎銀金錠道元石,一點一點地撿回儲物匣里,一個銅錢都沒留。

  然后站起來,他站得筆直的,像師父那樣站成一顆青松:“那我要跟你算我的面子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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