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有什么不敢的!
想到申行時等人的大膽妄為,朱翊鈞愣了愣,既然那些文官都敢肆意妄為,更何況那些武官。
良久之后,他才問道。
“張先生可有什么良策。”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整個人都顯得有些失落,他又一次發現很多事情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簡單。
“衛所軍官之所以反對軍戶遷移,究其根源還是因為流失的軍戶有不少是其佃戶,不過軍戶流失并不是本朝獨有,臣以為相比于軍戶流失,他們更擔心軍戶流失后的衛所裁撤和合并,畢竟,衛所無論裁撤還是合并后,他們的利益肯定會有所損失,這個,想必陛下也是知道的。臣在這里要說的,是應該如何處置此事。”
相比于皇帝,張居正倒是顯得非常謹慎。即便是他的心里已經有了主意,但是仍然斟酌著每一句用語,畢竟這兩年他已經感覺到皇帝一天天的長大,對他的態度也正在發生變化。
皇帝總歸是在長大,總歸有著自己的想法。所以還是謹慎一些的好。
“這衛所里既然人少,那么裁撤合并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況且現在朝廷已經編練了新軍,而且衛所軍戶日漸減少,裁撤又有何不可?至于利益受損,當年衛所的田畝都是給軍戶的,現在他們侵吞了,朕沒有追究這些事情已經是對他們法外開恩,他們倒好,居然貪心不足,非得讓朕徹查嗎?那朕就徹查看看。”
朱翊鈞一番話干凈利落,本以為會博得張居正的贊揚,卻不料張居正搖頭言道:
“皇上,臣抱病求見,怕的就是您如此處置!”
“不是不妥,是錯!”
張居正一言政務,便恢復剛愎本性,此時他眉棱骨一聳,簡捷言道,
“若按皇上旨意,對此事徹查的話,看似是公允,可是實則卻是有失穩妥,必然會激起亂子的。”
“有這么嚴重嗎”
朱翊鈞愕然問道。
“有,”
張居正雖在病中,卻依然神態嚴峻足以懾人,他沉緩言道,
“治大國若烹小鮮,這幾年正是我大明推行一條鞭法等改革之際,最忌諱節外生枝,雖說那些人貪心不足,可總歸還是有祖制在,不能操之過急,如果直接裁撤,那么多衛所軍官往那里安置,還有地方上如何維持,因此,臣一晚上都睡不著。”
“那么以張先生之見應該如何處置?”
張居正聽出朱翊鈞的語氣里的不快,于是便說道:
“皇上,臣執意在全國清丈田畝,推行“一條鞭”法,其意一是為朝廷理財,增加收入;二是懲抑豪強保護小民。這些改革都是為了我大明的千秋基業,至于衛所軍戶,臣以為,也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尤其是現在,既然新軍已經練成,那么衛所軍制既然不堪一用,理所當然要改。!”
“張先生說的是。”
朱翊鈞略點下頭,又說道。
“不過,剛才張無生說不宜大動干戈,以免出亂子,這要改衛所軍制,豈不就是大動干戈。”
“陛下。”
張居正迎著皇帝的目光說道。
“臣說的改制,不是大動干戈,而是在保存其部分利益下的改制/”
“保存其利益?”
“至少是一部分利益,這衛所軍官世襲,與國同休,是當年高皇帝定下的祖制,輕易不能廢除,所以,這一部分要留下來。”
“元輔所言極是。”朱翊鈞點頭說道,
“可是既然沒有了衛所,卻又保留軍官,難道朝廷要養這些閑人不成?”
“這就是癥結所在。”
張居正看著陛下直接了當的說道,
“其實,這衛所制雖然有其弊端,比如兵士訓練散漫,不堪一用,但是于地方上而言,卻總有一些用處,對于匪盜惡徒而言,仍然是威懾,畢竟他們是朝廷的官軍,所以臣以為,這衛所改制不妨改軍為警。”
“改軍為警?”
朱翊鈞頗為疑惑的看張居正問道。
“張先生這是什么意思?”
對于“警”她并不陌生,畢竟在去年的時候他就從另一份則子里看到了這個字。得知了這方面的一些構想,不過當時他并沒有把這件事兒放在心上。現在聽張居正這么一說,反倒有了些印象。
“衛所兵疏于訓練,早就是人盡皆知,用其于韃子交戰,即便是九邊精銳也是勝少負多,現今國朝既然編練新軍,那么內地衛所不妨改為巡警所,令其聽從地方官廳命令,行使緝捕之責,避免地方匪盜橫為禍。而衛所軍官可以改任警官,如此也是官兵兩宜之事,而如此一來,軍官可以就地領俸,過去只有任實職才領俸,可是改軍為警后,實缺必定多過軍中,想必大部分人的利益都是可以照顧到的…”
聽著張居正在那里談論著改軍為警的好處,朱翊鈞默然良久,方才開口說道:
“這倒也是一個老成的法子,只是這樣一來,地方的開支勢必會加大吧,而且現在地方上既然已經沒有火耗銀,那么這巡警的費用又如何維持?”
火耗!
兩年前,在大明推行“一條鞭法”時,就曾因為實物征收來火耗銀發生一些爭議。面對一些官員稱“借口火耗盤剝”,最后張居正只能上折自辯“改革是求國家富強,但決不橫征暴斂,為朝廷攬取額外之財。地方官吏為朝廷征收賦稅,是依法行事,誰也沒有讓他們魚肉百姓盤剝小民!”
面對這種局面,最后還是朱翊鈞提出了解決的辦法——由戶部制成一兩、五錢、兩錢、一錢銀元,通過推行銀元的方式避免地方征收火耗銀,當然,通海后朝廷擁有大量“倭銅”可以鑄造銅錢,也解決了不足一錢銀的稅金支付,百姓可以按照一兩千文在銀行兌換足夠的制錢,不足一錢的零頭可以直接按定價付制錢,地方官府可以在銀行將制錢兌換成銀元。
如此一來,盡管讓百姓避免被官府盤剝,但是地方官廳卻是收入銳減,最后解決的辦法就是朝廷許其留用一成的田賦雜稅用作地方開支。當然這也是因為這兩年朝廷的收入激增,要不然這筆銀子朝廷還真拿不出來。有錢了事情總是好辦一些。百姓居家生活如此,朝廷辦事同樣也是如此。
“陛下,這筆錢只能由朝廷出,這兩年鹽法改革初顯成效,預計兩年后,朝廷每年可征收鹽稅不下一千五百萬兩,既然朝廷用度充足,不妨準地方留用三成田賦雜稅…”
張居正說出早已想好的主意,他之所以會如此大方,是因為現在朝廷的收入充足,僅關稅就超過一千五百萬兩,相比之下,田賦雜稅反倒只有區區八百萬兩。朱翊鈞點頭稱是。
“官府收稅,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是理所當然的,只要沒有額外征收,百姓又能從中受益,既然張先生已經想好了,那就這么辦吧。”
想了想,朱朱翊鈞又說道:
“另外,為了體現朕對衛所世襲官佐的關愛,朕也從內廷供用庫中撥出一百萬兩銀子,作為養廉之用。”
朱翊鈞如此大方的拿出私房錢來平息此事,是因為宮內每年從關稅上可以得到超過一千五百萬兩的收入,再加上兩年前抄家的收益,讓內廷的銀錢甚至多到“花不完的地步”,如此自然也就跟著大方起來了。
不這即便是明知道皇帝大方是因為宮里里有銀子,但是張居正仍然頗為感動的從枯澀的眼窩里不禁溢出熱淚,哽咽言道:
“皇上,天下衛兵世襲軍官們一旦知道您的慷慨之舉,他們一定會奔走相告,山呼萬歲了。”
朱翊鈞嘴一噘,咕噥道:
“朕只希望他們能夠明白張先生的苦心,不給張先生辦事添亂就行,這兩年張先生為了國事,日夜操勞,朕實在是不忍再讓他們給先生添亂。”
僅僅是不給張居正添亂,同樣也是不想讓那些人因此記恨他,這個皇帝到時候惹出什么亂子來。既然如此,那就多花點銀子買個平安吧。已經現在宮里的銀子多的也花不完。
聞言,大受感動張居正用兩手撐著身子,艱難的想要站起身來謝恩。可是卻因為身子再也堅持不住,兩手撐起來的時候,渾身沒有力氣一松,競然像一攤泥似的癱倒在椅子上。朱翊鈞與客兩人,頓時都大驚失色。看到張居正瘦削的前額上虛汗涔涔而下,朱翊鈞驚恐地喊了一聲:
“張先生,您,您這是怎么了…”
意識清醒的張居正,還想頑強地撐持起來,可是渾身卻疲軟如棉花,他動了動眼皮,甚至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張先生,快,快喊太醫!”
皇帝的吩咐讓六神無主的客用連忙伸頭朝門外大喊一聲:
“太醫!”
隨張居正一同入宮的太醫在隔壁房子里候著,聽得叫喊,慌忙跑進來,也不及向皇帝行禮,然后就手忙腳亂地對臉色煞白的張居正進行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