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哈勒布爾公爵巴蒂斯特應當早些回到自己的套間休息,但他體內的狼人血脈總是會在月亮升起的夜晚作祟,沐浴后他還是輾轉難眠,索性悄悄起身,在空曠的殿堂與房間里漫步了一會后,去了最頂層的阿波羅金亭。
人們都知道路易十四的個人紋章就是人面太陽,人們也都稱他為太陽王,阿波羅金亭在凡爾賽宮竣工的時候就是一道令人瞠目結舌的杰作,后來工匠與藝術家們更是借著修繕的機會一次次地讓它更臻完美。
說是亭子,它更像是個四周有著落地長窗的小禮拜堂,只是在這里人們禮拜的不是上帝,四壁是用了金箔的絢麗壁畫,頂端用烏木與藍絲絨襯底,描繪著金百合,垂掛著一盞水晶燈,上面的蠟燭每隔幾小時就有人更換,永遠不滅,當民眾們走在路上的時候,他們若是看到了一顆不動的星星,就知道那是凡爾賽的太陽賜給他們的光輝。
“你怎么也在這里?”巴蒂斯特問道,原來金亭里已經坐著一個人。
“白天睡太多了,”蒙特利爾公爵奧古斯特說。巴蒂斯特走到他身邊,靠著他坐了下來,靠得那么近,奧古斯特都能感覺到他身上的熱量正在洶涌地傳遞給自己:“要是我的身體有你那么健康就好了。”他聽說巴蒂斯特比他晚了好幾天才趕到凡爾賽就是去追逐一條鯨魚,他可不敢——當初蒙特斯潘夫人又哭又鬧,就是因為蒙特利爾不但偏遠貧瘠,還是一個氣候呈兩極分化的地方,春日短暫,夏日燥熱有雷雨,秋天清涼宜人,但時間也不長,蒙特利爾從十月就開始下雪,一直可以下到第二年的三月。
奧古斯特的體質…不知道是因為母親的原因,還是因為別的什么緣故,不如路易之前的幾個孩子好,因為蒙特斯潘夫人做下的事情,他又堅持提前就職,而不是如路易所說的那樣在新阿姆斯特丹等比較溫暖的地方稍微過度上幾個月甚至幾年,他到了蒙特利爾后,非常不適應,連續幾年一到了冬天就會生病。
“我看到你的兩個小犢子了,挺健壯的。”巴蒂斯特說,然后他就聽到奧古斯特咳嗽了兩聲,他走過去打開角柜,從里面抽出一張羊絨毯子給他蓋在身上。
“也許是因為他們的母親。”奧古斯特的兒子也不是那種強壯的人,但他娶了拉法耶特侯爵的女兒,也就是說,這兩個孩子是四分之一個印第安人,他們的名字還是由他們的外曾祖父親自起的。這樁婚事曾經引發了一場輿論上的大爆炸,之前拉法耶特侯爵堅持要娶一個印第安人女人就已經讓許多人覺得難以接受了,即便后來太陽王一視同仁地將如法蘭西貴族般的權力與地位賜給了印第安人的酋長們,這場風波也只能說是勉強了平息下去。
至今還有人指責拉法耶特侯爵過于輕浮與貪婪呢。
但蒙特利爾公爵,上阿美利加大公奧古斯特又是什么身份,在法律上他是個波旁,在血統方面,法國人已經將他視作在阿美利加的波旁,他的兒子將來若是有了孩子,這個男孩是要繼承大公之位的!一時間,各種抗議與勸說的信件如同雪片一樣發向巴黎與凡爾賽,更有人親自走到國王面前,苦苦勸說。
國王的意志當然不會因為這種無稽之談動搖,而在民眾中,他們顯然更喜歡如蒙特利爾公爵這樣愿意與他們親近的貴人——太陽王的權威固然不曾褪色,但“一個合格的君主應當受到尊崇,如果他不稱職,就應當被罷黜或是被制約”的思想也逐漸在普通人中流行起來,只要有理有據,又不曾用卑劣的言辭中傷王室與國王,如今的演說家已經很少被憤怒的人們丟出咖啡館了。
“瘋馬以后會成為上阿美利加的大公嗎?”
“不知道,”奧古斯特說:“但我的兒子也許會,”他的兒子性情溫和,謹慎謙卑,又與最大的印第安部族成為了姻親,他將來的統治不會遇到太大的問題,“只要他能夠維持好法國移民、印第安原住民,以及從愛爾蘭、英格蘭與蘇格蘭遷移過來的移民就行。”
“最麻煩的還是英格蘭人,對吧。”巴蒂斯特說。英格蘭的移民即便與其他移民一樣窮苦,雙手空空地來到新大陸,但那些清教徒令人無語地依然抱持著一種“我信上帝,我是清教徒,我至高無上”的想法,他們與印第安人最常起沖突,甚至與愛爾蘭人也沒法好好相處,還有法國移民。
無論是奧古斯特還是巴蒂斯特,他們在阿美利加施行的宗教政策與路易是一樣的,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也就說,他們警惕著宗教力量并準備隨時把它打壓下去,無論是什么宗教。
在他們的領地上,在律法中,你可以信仰任何神明——飛天面條教也行,也可以不信仰,沒人會去干涉你,要求你信,或是改信,又或是借著宗教的名頭大肆斂財,或是犯罪。這幾點印第安人,愛爾蘭人與法國人都執行的很好,唯獨英格蘭來的那些清教徒不行,也許是當初克倫威爾對天主教徒的逼迫與殺戮給了他們一個錯誤的印象,他們到了阿美利加,居然也不吝于將槍口對準自己的鄰居。
“我正在考慮重新修訂上阿美利加的移民法。”奧古斯特說:“原先的太寬松了,父親允許我參考法蘭西的移民法以及請求法律人士的幫助。原先勃艮第公爵向我推薦了一個人,沒想到他不幸被一個可恥的暴徒刺傷了。”
“哦,你說的是孟德斯鳩男爵。”巴蒂斯特說:“我知道他。”
“不過沒關系,拉法耶特侯爵說,他母親的遠親請他代為照顧的一個年輕人正合我用,據說他非常地有才華,身體康健,思維敏捷,唯一的缺點是他現在可能正在巴士底里做客。”
“等等,一個罪犯?”
“一個異想天開的荒誕人。”奧古斯特說:“等我們到了巴黎,我就去看看他是否真有能力。”
兩位兄弟的對話無人知曉,他們也將這份沉重的心思放下,明天他們要從凡爾賽宮出發,一路游行到巴黎,然后再從巴黎回到凡爾斯,為期三周。
國王率領著王室成員們在小禮拜堂做彌撒的時候,凡爾賽與巴黎的警察,還有國王的近衛軍們已經忙碌了半個通宵。
“這里有多少人?”一個警察忍不住問道。
“可能半個法國的人都在這里了吧。”他身邊的近衛軍說,與警察不同,他們騎著肩高幾乎等同于常人身高的戰馬,看出去當然比一般人要來得遠,即便如此,他看出去仍舊看不到盡頭——這幾年來一直在拓寬,足以讓四輛馬車并肩奔馳的勝利大道上黑壓壓的全都是人,警察們忙碌著拉起繩索,再在繩索上懸掛法蘭西的國旗與王旗,這樣才能讓民眾不敢繼續往前推擠。
近衛軍策馬上前,緩慢地穿過人群,與他的同僚一起驅散過于密集的人群,凡是上過戰場的人都知道,有時候在稠密的人群中發生的踩踏事件,所能造成的傷害絲毫不遜色于火槍火炮,他們可不想為這個重要的日子增添上一份不祥的血色。
幸而如今法蘭西人也習慣了接受警察與軍人的安排,雖然也有抱怨與推搡,但那令看到的人都不免心悸膽顫的黑色總算是散開了,接下來就是馬車歸馬車,行人歸行人,騎手歸騎手,他們都被命令退到屬于自己的黃線內。
在這些隊列里占據優勢的無疑是本來就居住或是借住在這里的人,他們不但不用通宵達旦的苦熬,還能拿出新鮮的面包、水果與甘甜的水大快朵頤,不過那些千里迢迢而來的外省人與外國人也不必擔心需要饑腸轆轆地長途跋涉,已經有小販出來賣食物和水,還有人提出了被淘汰了有十來年的“流動廁桶”,居然也是生意興隆。
近衛軍從他們身邊慢悠悠地行過,他的坐騎頭一伸就從一個小販頂在頭上的籃子里叼走了一只蘋果,小販察覺到了,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轉過頭去了——與五十年前同樣做這種小買賣的人不同,他應當是凡爾賽附近村鎮的居民,這籃子蘋果不是他的生計,是外快,犯不著白費時間與力氣和人爭吵。
馬兒的主人卻也沒有占這點便宜的意思,一彈手指,一枚小埃居就飛了出去,正好落在蘋果籃里。
“謝啦!”小販喊道,然后繼續往前走去。
近衛軍一直走到只有寥寥幾輛馬車的地方才折轉,一看周圍的景色,居然都快走到埃夫里了,埃夫里距離凡爾賽有半法里,一法里約等于一萬兩千尺,也就是說,這條隊伍竟然有近六千尺的長度,他不禁嘖了一聲,心中滿懷豪情。
這些事實上還不是全部,路易十四早就考慮到了澎湃人流對道路與城市的壓力,一早就勒令各處地方官員與教士不得隨意簽發通行證與證明信——但酌情給了一部分名額,至于那些從各個國家而來的人,如果沒有國王名單上的可信之人簽發通行許可,他們一樣寸步難行,不得不悻悻然地打道回府。
既然如此,數學不錯的他也大概計算得出,有大約十萬人擁擠在從凡爾賽到埃夫里的勝利大道上,他們要和國王一起到巴黎去。
隨著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投向凡爾賽宮的阿波羅金亭,人們終于聽到了悠長的號聲,他們愉快地躁動了起來,是國王要來了!
凡爾賽宮高居人力造就的山巔,階梯起步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的廣場,圍繞著廣場原本只是一些供底層官員與貴族仆人居住的旅店,后來逐漸演化成了村鎮,也就是著名的凡爾賽鎮,這座鎮子有一個相當特殊的地方,那就是一條幾乎與廣場同樣寬闊的中心道路——今天它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凈凈,撒上了香水和花瓣。
首先影影綽綽出現在人們視野中的是林立的圣人畫像,以及十字架,按照傳統他們總是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教士們提著香爐跟在后面,三位紅衣主教身著象征著生命與健康的綠色祭衣乘坐抬轎走在隊伍中央,不斷地向人們做出祝福的手勢。
“這是我們的紅衣主教!”法國人驕傲地說。
自從令羅馬教會倍感恥辱的阿維尼翁事件后,羅馬的紅衣主教都是意大利人占據優勢,而相對的,法國的紅衣主教從來就是最少并且最被排斥的,但這種情況在路易十四的私生子盧西安諾成為意大利王之后就改變了,羅馬教會為了保證梵蒂岡的獨立權與自主權,不得不答應了許多苛刻的條件,其中就有奉被路易十四支持的以拉略為教皇這一條。
以拉略是意大利人,之前還是宗教裁判所的法官,按理說這些主教不該這么為難才對,他們甚至退步說,可以讓一個法國人來做教皇,也不愿意讓以拉略戴上三重冠。當然,這被盧西安諾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以拉略一世后來與路易在通信中戲謔地說道,這是因為他們實在是不想讓原先如同一匹馬,一把刀子之類的“工具”登上至高無上的尊位。
無論羅馬的主教怎么想都無濟于事,以拉略在二十年前做了教皇,作為一個“年輕人”,他將自己的統治延續了整整十三年,在這十三年里,他改革教會,整肅宗教裁判所,清除了所有的反對聲,將一批年輕有才干,生機勃勃并且還不那么骯臟的教士拔擢進教會高層,同時,在凡人無法觸及到的地方——也就是里世界,也接到了這位教皇的誠意,以拉略一世申明道,只要巫師們愿意遵守凡人的律法,就不會受到教會的追緝,他們只要將自身的秘密保守妥當,哪怕愿意走出里世界與凡人一同居住也是可以的。
里世界如何我們都知道,如果可以,有誰會愿意生活在壓抑狹小的島嶼或是一塊被隱藏起來的領地里?還有自己的孩子?
不是只有向日葵才會想要追隨陽光的。
只可惜并不是所有的國王都有著路易十四的膽量與魄力,最先獲得釋放的是意大利與法蘭西的巫師們,而后是瑞典、普魯士、西班牙與葡萄牙這樣與法蘭西關系親近的國家,像英國與神圣羅馬帝國這些地方,可能還要再等上一段時間。
但要讓法蘭西在樞機主教團里占據足夠的位置,以拉略一世并不難做到,如今除了這三個法蘭西紅衣主教,還有葡萄牙與西班牙的主教披上了紅衣,前者一個,后者也是三個,1586年的時候西斯篤五世確定樞機團的人數只能固定在七十這個數字,這個數量已經不容小覷了。
紅衣主教在教士們的前呼后擁下轉了個彎,從凡爾賽路上轉到了勝利大道上,他們之后就是僅穿戴著鎏銀的胸甲,身披寶石藍色無袖斗篷,舉著旗幟與長矛的近衛騎兵們,火槍手緊隨其后,不斷地脫下帽子向歡呼的人群致意,之后又是一群步伐整齊的步兵,他們將裝著刺刀的長槍抗在肩膀上,唱著“上帝保佑太陽王!”的歌兒,挺著胸膛從人們的眼前走過。
他們之后才有兩個號手縱馬出來,舉起長號,吹了好幾聲。
這下子就算是癱子也要從人群里直起身來了,他們首先看到了四匹神氣活現的白馬,戴著羽毛的頭冠,隨著噠噠噠的腳步聲富有節奏地搖晃著,它們還有四匹同伴,一樣打扮,金銀兩色的韁繩被車夫松松地握在手里,還有一根純做裝飾的馬鞭——這些馬兒才不需要受鞭撻才能聽話呢。
國王就坐在馬車里,只有他,這個時候即便是王后也不能和他坐在一起的,他將車窗推開,又拉開紗簾,這樣道路兩側的民眾可以毫無阻礙地看到他,一看到他,他們就發瘋也似地尖叫起來,跳著,喊著,揮舞帽子和手臂,跟著馬車跑——然后就被警察和近衛軍攔住了。這種做法在人數眾多的時候是很危險的。
之后才是特蕾莎王后的座駕,諸位國王與大公的馬車,波蘭國王,意大利王,葡萄牙國王,普魯士國王…上下阿美利加的統治者,接著是親王或是公爵身份的大使——再往下是沒有資格加入這個游行隊伍的,跟隨著他們的是披著白底紅色十字架的十字軍騎士,作為勝利者與天主的捍衛者,他們是有這個資格的,在十字軍騎士后是波蘭大名鼎鼎的翼騎兵,他們華麗的裝束與十字軍騎士恰好成為一個鮮明的對比。
在他們之后才是貴族與官員的車隊,以及他們的親眷,這時候不能出現,之后他們無論怎么夸耀自己受國王寵信也不會有人相信了,身上閃耀著領花與肩章的軍人們騎著馬在馬車邊隨行,偶爾與馬車里的某位貴女說笑打趣一番。
這支隊伍終于結束的時候,人們的影子已經縮到了腳下,警察開始收起繩索,人們騷動著,近衛軍則在隊伍的空隙里來回奔馳,不斷地用劍鞘維持秩序。
商人們或是富有的外省人會乘坐馬車,還有蒸汽機車,但一些就是為了享有與國王一同游行的殊榮的人,或是無法支持一輛馬車的支出,又或是沒能租賃到馬車又不太信任蒸汽機車的人,就只能跟著往前走了,幸而負責此事的塞涅萊侯爵一早考慮到了此事,在路旁放置了干草堆,可以喂馬,也可以休息,有提供飲用水,也供應免費的面包,如今的勝利大道也早就有了煤氣燈照明。
這八法里雖然漫長,但道路平坦,身邊有的是同行人,還有警察與國王的近衛軍,人們倒也不覺得疲累,拼命地往前走,在夜幕低垂的時候,最后一個人也來到了巴黎的太陽門前。
早在路易十四對巴黎整改時,巴黎老舊破敗的城墻就都被拆除了,路易的設計師們在城墻原先的位置建造了一條環城林蔭道,但也有人說,沒有城門城市與鄉村就沒有了間隔,考慮到這點,設計師就增加了四座凱旋門式樣的城門,其中矗立在勝利大道上的就是太陽門。
大理石的城門高度甚至超過了原先的城墻,周身用克拉拉白的大理石建造而成,上面用浮雕表現了路易十四這一生來的四次重要戰爭——佛蘭德爾戰爭,荷蘭戰爭,大會戰與西班牙王位繼承權戰爭,周邊則用一些小畫面來展示另外一些與國王有關的勝利。
城門前后,甚至上方都有燈光照亮,金黃色的燈光將白色大理石渲染出象牙的質感,栩栩如生的人像更像是有了生命,在這個最先進的燈具依然限制在煤氣燈的時代,這種美景實在是令人難以忘懷。
“哎呀,諸位,往左邊看!”一個人突然大叫起來。
聽到的人都下意識地往左邊看去,在橙色的燈光與白色的石頭上方,漆黑的天穹中突然爆裂開一朵艷麗的花朵!
“是煙花!是煙花!”他們驟然忘記了疲累,興奮地喊叫起來。
“這是巴黎人民獻給您的,陛下。”
巴黎市長恭敬地說道。
巨大的煙花在夜空中爆裂,猶如盛開的花朵,也如太陽發射的光芒,每個看到的人都不由得發出贊嘆的驚呼,但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之后更多的煙花升上天穹,呈現出不同的形態,還有顏色!更多的人喊叫起來,這是除了橙紅色之外的有色煙花第一次出現。
朱紅、翠綠、明黃…
無比璀璨與明艷的碧藍。
“這種藍色我把它命名為曼奇尼藍。”不知什么時候,盧西安諾一世走到了路易身邊:“煙花是巴黎人民奉給您的禮物,但這個藍色,是我給您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