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主教將密信折起來,放在蠟燭上燒掉,教士看著他那張因為缺少了血肉與皮膚而變得扭曲如同魔鬼那樣的臉,心中一陣顫粟與痛楚:“大人…”
“你出去吧。”
“大人,托萊多的人們不會投降,我們會為天主戰斗到最后一刻。”
大主教轉過頭去,注視著教士,教士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不敢與其對視,“出去吧。”大主教重復了一遍。
等教士后退著慢慢離開,房門再一次被扣上,大主教才站起來,站在鏡子前細細地觀察了自己一番,然后脫掉沉重的大金十字架,主教的冕袍,換上黑色的常服,只在脖子上懸掛著一根用亞麻繩穿起來的木十字架,用厚實的大兜帽蓋住了自己的臉——如同一個虔誠謙卑的苦修士那樣,走出門去。
沒有驚動任何人,他走上了托萊多的街道。托萊多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在被天主教徒奪回之前,它曾被摩爾人和柏柏爾人以及西哥特人統治,摩爾人與柏柏爾人都是異教徒,西哥特人也要等到八世紀才終于皈依了天主教,這座城市在他們的管理下留下了不少罪惡的痕跡,幸好這些痕跡如今幾乎已經被清除或是取代了,比如矗立在大主教面前的托萊多大教堂。
托萊多大教堂原本是異教徒們的寺廟,在1226年的時候,當時的卡斯蒂利亞國王費迪南三世與大主教共同在寺廟的廢墟上放置了第一塊石頭,將這里改做大教堂的工程由此開始,這樁浩大的工程一直延續到十六世紀,有了五個大廳,八十八根柱子,與大幅大幅的彩色玻璃畫窗,其中的故事均來自于圣經;壯觀的唱詩班講壇圍欄與坐席均出自于當時最出名,最聰慧的工匠之手,精細的雕刻再現了天主教徒們從異教徒手中奪回這座城市的景象;十六世紀末才完工的八角廳是腓力三世獻給殉難者與耶穌門徒的精美建筑,被當做圣物室使用,里面裝滿了各種圣物,從圣路易斯的骸骨,到圣胡安的雕像,再到們多撒主教的十字架,應有盡有。
國王與王后在這里加冕,他們的石棺也被安置在這里。
這里聚集著許多前來朝圣與作戰的教士,他們要么早些從各處來,要么是被法國人從他們的教堂與修道院里驅趕出來的,一些膽小的,或是認為錢財、榮譽與信仰不如性命重要的教士,各自逃回了家,在這里的都是無處可去,滿懷憤懣的圣職者,他們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奪走了權力與地位。
路易十四的軍隊看待這些教士還不如看待當地的貴族或是官員,就如法蘭西那樣,在被攻下或是投降的城市里,圣職者們他們只承認那些由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委任的教士,拿不出國王的任命狀,就算是主座神父,甚至主教都要被驅逐,他們要么繼續尋求法蘭西國王的支持,要么就只有如現在這樣,聚攏在托萊多大主教的麾下,向法國人發起神圣的戰爭!
大主教一看就明白了,那些回到家里,希望能夠在將來得到轉機的人都是西班牙本地的教士,他們或是領主的次子,或是兄弟,等到卡洛斯三世即位,他們的父兄若是能夠穩固地位,一樣可從路易十四或是卡洛斯三世手中拿到新的任命;那些憤怒不已地跑到托萊多的教士,大多都是羅馬教會的人,或是主教的親眷,或是給了紅衣親王足夠的賄賂,現在他們遇到了一個不愿聽從羅馬教會擺布的國王,也拿不出更多的錢財,當然只有孤注一擲——也許法國國王路易十四會顧慮到教會的反應,與他們妥協呢?
大主教沒有祈禱,雖然這里有不少教士正在熱火朝天地大聲念誦經文,搖晃圣像,以及虔誠地跪拜——十字架式跪拜,也就是模仿基督在十字架上被釘死的那一瞬間,將整個身體都投在地面上,四肢展開,下頜頂著冰冷的石塊…用這種姿勢跪拜上一個小時,就如同上了“拉肢刑架”一般,這種跪拜方式在修道院中也確實被作為一種訓誡的手段使用,因能引起很大的痛苦,十分盛行。
但讓外人來看,這里的修士可真是虔誠至極。
等離開了大教堂,來到街道上的時候,教士的黑袍依然時時可見,他們要么站在廣場中宣講,要么赤露著身體,用末端掛著鐵片的苦鞭抽打自己,要么向人們展示路易十四的“罪證”——書刊、化妝品、對新教徒的寬容等等,都是這位不虔誠的國王留下的惡魔般的痕跡…他們顯然有意重演萊昂城內的故事,可惜的是,讓大主教來看,相信他們的人并不多。
看著那些教士臉上流露出來的困惑,大主教簡直要笑出聲來,他們大概認為,始終沒有轉移過的西班牙宗教中心之城托萊多,應當很好煽動才對,殊不知這里的居民已經經過了卡洛斯二世與宗教裁判所的事情,羅馬教會的公信度已經降到了最低——那件可怕的事兒距離現今不過區區數年,人們的記憶力可不會那么差。
當初的暴動雖然還是被平息了下去,但就算給了大主教沒有絲毫掣肘的權力,他也要用余生來洗脫卡洛斯二世帶給民眾的污穢與罪孽,更何況,在路易十四為卡洛斯三世加冕之前,他還在和唐璜公爵,哈布斯堡一派的貴族,以及帕蒂尼奧一系你爭我斗,難分勝負呢。
民眾們對上帝的愛不容置疑,但對教會的就很難說了,他們可不明白宗教裁判所的大人與教會中的大人有什么內情,什么糾葛,什么不同…教士們曾經樂于用宗教裁判所這根沉重鋒銳的鞭子來抽打、威懾民眾,現在也要承受這柄武器反噬后帶來的傷害。
“一群愚昧的畜生!”一個教士宣講到口干舌燥,但得到的回應還是寥寥無幾,讓他情不自禁地罵了一句,并且吐了一口唾沫。
落在大主教袍子上的唾沫只有一星半點,但出于憐憫,他還是提醒了一句:“可敬的先生,”他對那個教士說道:“知道上一個這樣稱呼他們的人怎么樣了嗎?”
“怎么樣了?”
“角斗場里還留著他的油脂和骨灰呢,你去就能看到,”大主教描繪道:“黑黑的一片,可清楚了。”
“…”教士瞪大了眼睛,他顯然不是托萊多的教士:“你在胡說八道吧。這里是托萊多。”
“對啊,”大主教說:“這里是托萊多。”他發出期期的笑聲,走回了自己的宅邸,他的宅邸里住滿了教士,但奇異的是沒人注意到他,他回到房間,精疲力竭,甚至沒有氣力脫掉偽裝,他想起他看到的民眾,一個個身形枯槁,面容慘白——他想不起他們應該是什么樣子,但他仿佛還記得腓力四世才即位的那幾年,那時候他剛成為大主教,正是志滿意得的時候,那時候的托萊多也沒有被糟踐到現在這個樣子,貴族們在山地間建起自己的堡壘與宮殿,平民們一個節日接著一個節日地慶祝,從圣安東的火把節,到鮮花馥郁的貞女節,再到奉獻鵪鶉與兔子的圣徒節,相互施舍的賽維拉山區節日,一月份的狂歡節,二月份的戲劇節,復活節人們要去朝圣,圣喬治節在四月份,還有圣馬可節,在那天人們都要吃雞蛋香腸餡餅,還有各種朝圣活動…傳道圣徒紀念日,人們讓大白鵝賽跑,狗和兔子相互追逐,跳舞,歌唱,模仿基督降臨的那一時刻…
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些都消失了呢?當然,它們當然會消失的,當人們的口袋里再也掏不出一個子兒,孩子們餓得面黃肌瘦,母親要在晚上睡覺的時候“誤壓”死身邊的嬰孩;年輕的戀人被迫告別,男孩在泥濘的戰場上發出最后一聲呼喊,女孩為了一家人的生計要去做不道德的買賣,教士們卻在晃動著贖罪券與募金箱們恐嚇信徒為了自己和家人能夠上天堂而榨盡最后一點血淚的時候…
誰還能有力氣,有多余的錢財,有那個心思去歡笑,去玩樂呢?
教士、貴族、國王,他們輪番享用著這枚甜蜜的果實,但誰能想到,它也有徹底干癟的那一天呢?它曾經富有得如同地上鋪滿黃金,樹枝上掛滿鉆石一般。
大主教甚至不能苛責任何人,包括腓力四世,因為他自己也沒注意到。好笑的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托萊多的民眾已經退到了懸崖邊緣的時候,居然還是因為自己的弟子,他曾經因為阿爾貝羅尼的背叛憤怒過,不,現在想起來,應該是因為驚恐而升起的畏懼所偽裝成的怒意吧。
“篤篤。”
“我誰也不想見。”大主教說:“先生們,我要獨自安靜一會。”
門外的人停了一會,但沒走,幾秒鐘后,門被打開了,大主教氣惱地看過去,然后露出了驚愕的神色:“阿爾貝羅尼?”
“是我。”阿爾貝羅尼說。
“英諾森十一世已于三日前,蒙主恩召,進天家去了。”
這個消息,路易十四知道的比托萊多大主教還要早,畢竟他身邊和已經成為紅衣親王的以拉略都有快捷的通訊手段,英諾森十一世去世的時間可能要比以拉略知道的還要早些,畢竟羅馬教會的樞機主教們早已把控住了梵蒂岡,以拉略根基薄弱,能夠做到的也只有勉強與其抗衡,不至于落到如巴拉斯那樣的地步。
他還要保護就在羅馬的修道院里避世的前西班牙王后,利奧波德一世的長女——畢竟前者身份敏感,就算她與卡洛斯二世解除了婚約,但如果有人劫持了她,并逼迫她承認卡洛斯二世與其有一個合法的婚生子——當然,這種結果在已經被宣布婚姻無效的情況下很難達成,但有些時候,他們只要能夠攪亂一池凈水就足夠了。
路易十四當初將被大主教送到法國的阿爾貝羅尼轉手派到了羅馬,可沒想到這孩子能起到什么作用,但令人驚訝的是,他確實為自己在某個西班牙籍的紅衣主教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他生得秀美(要不然大主教也不會一眼看中一個園丁之子),生性機敏,在大主教身邊的時候也受到了系統且深刻的教導,很快就取代了對方身邊的小侍從,成為紅衣主教時常拿來炫耀的“物品”之一。
也因為紅衣主教時常帶著他,在英諾森十一世即將離世的那個夜晚里,雖然教皇的住所被嚴密地監控了起來,但看到他的教士并未感到奇怪,只隨意地囑咐了他一句不要亂走,卻不知道這個孩子身上就帶著一只經過馴化的小家鼠。
紅衣親王們對如何使用巫師一向是很有心得的,要屏蔽巫師們的手段也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在信鴿普遍被使用后,圣彼得廣場與大教堂周邊如有需要,更是一片羽毛都不能落地,但早在英諾森十一世的情況惡化死之前,以拉略就設法給了阿爾貝羅尼一只用來交流情報的小家鼠。
這支小家鼠并不是魔法生物,也沒有被施加任何魔法,情報不在它身上,而是直接塞到它的肚子里,所以…算得上是一次性用品,但這件一次性用品卻能在緊要關頭起到最關鍵的作用——以拉略之前差點被調開,知道英諾森十一世隨時可能離世,教皇選舉隨時可能開始,他當然不會離開羅馬,失去選舉權與被選舉權。
事實證明紅衣親王們的速度很快,快到別人會以為他們省略了很多程序——譬如葬禮與彌撒,不過他們確實做了,只是異常簡略,以拉略才來得及給路易十四寫了一封親筆信并送交出去,就被關進了西斯廷教堂。
教皇選舉若是依照傳統與潛規則,與一場超大的買賣沒什么區別,紅衣親王們有得討價還價,你來我往,但這次選舉時間不出意料的短得可怕,不過二十四小時,西斯廷教堂的煙囪就冒出了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