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半的圣地亞哥騎士團大首領高興地在大王宮的庭院里跑來跑去。
雖然圣地亞哥騎士團的大首領之位隨著西班牙王位一路傳承,但一般都是在國王成年后才進行授徽儀式——附帶說一句,卡洛斯二世如果不是突然獨自跑去了巴黎,他的授徽儀式也會在托萊多舉行——所以一個還不到膝蓋高的孩子成為了圣地亞哥騎士團大首領的事情,還真是第一次。
但這不是出自于卡洛斯三世本人的意志,也與圣地亞哥騎士團的十三騎士無關,做出這個決定并將其付諸于實施的人是法蘭西的太陽王,路易十四殿下。他這樣做,一來是為了進一步鞏固次子的王位——雖然夏爾已經是卡洛斯三世,但這個頭銜與稱號是法蘭西國王路易十四基于繼承法與教會法賜予的,他還要在西班牙的托萊多與馬德里分別舉行加冕禮與慶典兩次盛大的儀式,這件事情才能算做塵埃落定,而圣地亞哥騎士團大首領的名號,就如同英格蘭王太子必有的”威爾士親王”與法蘭西王太子“海豚伯爵”的官方名號,都是一國之主在正式登上王位之前的階梯。
另外,你也可以將這場授徽儀式看做路易十四的凱旋式,畢竟從法蘭西的國王對西班牙的“叛亂者”們正式宣戰后,法國人的軍隊在加泰羅尼亞,金色海岸,柑橘花海岸與卡斯蒂利亞地區勢如破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西班牙的反法軍們打得節節敗退——不然圣地亞哥騎士團的十三騎士路易十四是如何聚集起來的?他們只有少數傾向法國,多數都決意捍衛哈布斯堡與羅馬教會在西班牙的利益——也是他們自己的利益(沒有哪個諸侯與大貴族會不畏懼將王權完全攫取在自己手中的路易十四的),一心一意地要與法國人死戰。
但結果我們都看到了。
胡安.帕蒂尼奧從門外大踏步地走進來,由于法國國王的慷慨,留給騎士團司鐸長的套間所有的會客廳并不小,有八九名騎士正簇擁在司鐸長身邊,他們一開始都面朝露臺的方向,不過一聽到是帕蒂尼奧來了,他們就有志一同地轉過身來,好像對那個還只懂得頑皮淘氣的小國王毫不感興趣似的。
帕蒂尼奧也沒有想要去揭開他們的偽裝,能夠在這個房間里的,都是騎士團中的溫和派,也就是說,他們雖然與法國人打仗,但如果事與愿違,他們也沒有瘋狂到不擇手段,不顧一切的地步。如此,帕蒂尼奧又何必讓這些過去,也許將來還要一同為國王服務的同僚們感到羞恥為難呢?
司鐸長百感交集:“我曾經以為你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胡安。”
帕蒂尼奧走向他,與他無言地握了握手:“我們只是走上了兩條不同的道路,但我們的目的地是一樣的。薩莫拉。”他們可是可以相互稱呼本名的好友,在應該由波旁的卡洛斯三世,還是哈布斯堡的腓力五世來做西班牙國王的問題上,他們固然有了分歧,但歸根結底,他們的分歧還是扎根在對西班牙的愛上。
“為西班牙。”司鐸長,薩莫拉伯爵這樣說道。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我現在是你的俘虜了。”
帕蒂尼奧沒有反駁,被一個西班牙人俘虜總比被一個法國人俘虜來得好,不過薩莫拉才這樣說,一個倚靠在窗邊的騎士就不由得冷笑了一聲:“不用這樣遮掩,”他說:“我們都知道,我們被法國人打敗了。”
房間里的人頓時都有些尷尬了,除了流亡到柑橘花海岸,最終被法國艦隊打救的帕蒂尼奧等人,還有在萊昂投降的司鐸長與數名騎士,這里還有大約三五位騎士都是在法國人對卡斯蒂利亞的戰爭中被俘的。
“但我們必須承認,這是意料之中,”帕蒂尼奧平靜地說:“而且他們也給了我們應有的待遇,我們并未遭到羞辱與迫害。”
“何況按照繼承法與教會法來說,”另一個年長些的騎士說:“卡洛斯三世的王位完全合法。”
“那么我們將會迎來什么?”又一個騎士低聲說:“諸位,法蘭西如今已經沒有貴族,只有國王了。”
法蘭西的爵位一向跟著領地走,路易十四雖然有著數以十萬計的常備軍,也在致力于集中王權,卻也沒有墮落到無理由攻打諸侯,領主,剝奪他們的財產與領地的地步,只是只要有眼睛,有耳朵的人都能看見,能聽見,隨著太陽王的光焰一日勝過一日,越來越多的貴族更希望能夠在巴黎或是凡爾賽擁有一席之地,在國王的工場里拿到一支股份,或是在國王的銀行中占據一個債券柜子…年輕人更是渴望來到國王身邊,在軍隊里,在政府里,在宮廷里,盡情地拋灑自己的青春與智慧,而不是留在祖輩的領地上如同失去生機的樹木那樣逐漸腐朽。
也不是沒人看穿了國王的計謀,頑固地寸步不移,但首先,只要是人類,就終有一日會老去,他的財產與領地再完好,也要傳給自己的兒子,孫子;其次,在路易十四修改了法律中有關于“流民”的條款后,人口的流動不再如往日那樣艱難,國王(官員代為)頒發的通行證全境有效,如果他們領地上的民眾感到不滿,就可以設法遷移到其他城市或是村莊里去;如果他們要留下領民,就要遵從國王的法律,配合國王的官員,駐軍將領,甚至學者、工匠,那么…與另外那些愿意將領地交給王室代為管理的貴族相比,又有什么區別呢?
西班牙并不古老,雖然伊比利亞半島的統治者一直在索求統一的可能,但要說起一王,還是在查理五世之后,距今不過一百多年,法蘭西統一卻已經近一千年,就算是最后成為法國一部分的布列塔尼,也已經失去獨立權兩百年了。
查理五世后,西班牙的王位雖然一直被哈布斯堡把持著,但在這位君王之后,就沒有再出現過值得人們期待的國王,王權與諸侯、教會總是此消彼長,王權削弱,就意味著教會與諸侯的力量會增強,凡是做過領地上的“國王”的人,要他們舍棄自己的特權,總是十分艱難的。
“所以法蘭西才會是今天的勝利者。”帕蒂尼奧說。
“如果給我們時間…給我們一個健康聰慧的國王!”
“也一樣。”帕蒂尼奧的唇邊帶著一絲諷刺的笑容:“我們時常嘲笑腓力四世的無能,痛恨卡洛斯二世的瘋癲,但在他們之前,腓力二世,腓力三世難道不是值得尊敬與敬仰的君王么?但當他們要如同曾經的查理五世那樣將權力緊握在手中的時候,反對者的聲音不是比誰都響亮么?他們甚至愿意與葡萄牙人勾結在一起,即便他們知道葡萄牙人自始至終謀求的只有一件事情——獨立,從西班牙獨立出去!”
“你們咒罵國王,”帕蒂尼奧接著說道,“但我從未認為這全都是腓力四世的錯誤,一定要責怪的話,我們是不是更應該責怪那些哪怕知道葡萄牙獨立會令得西班牙元氣大傷,卻還是因為自己的利益而面不改色接受賄賂的人呢?”他銳利的目光掃過眾人,一些人無法控制地避開了視線:“不如這件事情嚴重,但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的事情我還知道很多,但在這里我就不再說下去了,諸位,那著實令人羞愧。”
“所以你…”
“如果要說我的話,薩莫拉,我要說,我不但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的叛徒,對你們來說,也是的。”帕蒂尼奧平靜地投下一枚雷霆:“我已經決定請王室來代管我的領地了。”
薩莫拉幾乎要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握緊了椅子扶手,“你怎么能?”
“我能。”
“所以你到這里來,是要勸說我們,也這樣做嗎?”騎士之一問道:“我要說您完全無需如此,”他嘲諷地說道:“我們是法國人的階下囚,他們要對我們做什么都可以。”
“但我們的國王依然需要大臣與將軍。”帕蒂尼奧說:“你們可以選擇,是作為一個俘虜,付出贖金后,孑然一身,榮光全無地回到領地,還是作為國王的臣子,隨著國王回去馬德里或是托萊多。”
“路易十四未免過于貪婪,”薩莫拉說:“他奪走了我們的財產,還要奪走我們的軀體與靈魂。”
“有數不盡的人愿意向這位英主賣出靈魂。”
“那些法國人呢?”另一個騎士問道:“難道他們不想在托萊多宮廷中占據一個位置嗎?”
“他們更喜歡簇擁在國王的父親身邊。”帕蒂尼奧說:“我主動請纓,盡心盡力地來說服你們,正是希望,托萊多宮廷依然是西班牙人而非法國人的。”
“路易十四會答應?”
“那位陛下從來就是看事不看人。”
“也就是說,西班牙的土地上依然要施行法蘭西的法律。”
“法蘭西的法律締造了一個偉大而強大的王國。”帕蒂尼奧說,他的話讓房間里的人沉默。薩莫拉再一次看向窗外,但庭院里已經空空蕩蕩,年幼的卡洛斯二世已經玩累了,回房間了,但他的眼睛里似乎還能倒映出那個精力充沛的小影子。
“我要和大家商量一下。”他說。
“我等著。”帕蒂尼奧說。
圣地亞哥騎士團名義上的大首領卡洛斯二世已經去世,作為監察長的帕蒂尼奧原先就更親近法國,如今騎士們能夠相信的當然就只有司鐸長薩莫拉伯爵,他將所有的騎士,包括原先只愿意待在房間里的兩位,都召喚來了自己的房間。
之前他們被迫答應授予卡洛斯三世大首領的徽章,也是經過了一番談判與交易的,他們現在所期望的也只有盡快回到自己的領地——但帕蒂尼奧帶來的消息,無疑是路易十四的得寸進尺…就像是薩莫拉說的那樣,法國國王著實貪婪;但只要心平氣和地想一想,能夠留在年幼的卡洛斯三世身邊,當然要比狼狽不堪地回到領地,就此寂寂無名地度過不名譽的一生來得好。
甚至…誰也無法料到命運會對之后的幾十年如何安排,一旦太陽王隕落,卡洛斯三世哪怕是個波旁,終究也與他的兄長,將來的路易十五是兩個人,只要能夠避免兩國聯統——或者說,只要能夠避免西班牙被法國吞并…這樣一想,他們若是能夠留在卡洛斯三世身邊,絕對要比荒廢在鄉間更有利于西班牙與自己。
雖然這種只能受人擺布,無法掙脫的感覺實在是太差了。
“為什么腓力四世,或是卡洛斯二世就不能生出一個健康的孩子呢!?”一個騎士不免抱怨道:“路易十四的妻子也同時是他的堂妹與表妹啊!”(特蕾莎王后的母親是路易十三的妹妹,父親是路易十四母親奧地利的安妮的弟弟腓力四世,所以特蕾莎王后與路易十四有著雙重近親關系)
司鐸長回憶了一下記憶里的卡洛斯二世,還有他們逐漸熟悉起來的卡洛斯三世:“也許這就是上帝的旨意吧。”
得到司鐸長代為傳達的回應后,帕蒂尼奧并不驚訝,能夠成為圣地亞哥騎士團成員的人就不會是泛泛之輩,他們或許會對集中的王權感到厭惡與排斥,憂心后代的將來,但要他們在盛年的時候,遠離宮廷,遠離朝政,遠離權力,作為一個默默無聞之人度過一生,比殺了他們都要痛苦。
路易十四也沒想要如英國人對待曾經的奧蘭治的威廉三世那樣,在卡洛斯三世身邊安插上無數的本國人,他當然可以這么做,但事實證明,如果一個國王不是“西班牙”的國王,而是法國國王的傀儡的話,西班牙人一樣可以推翻他,殺死他,然后法蘭西不會多出一處富饒的殖民地,或是一個可靠的盟友,只會又增添一個致命的死敵。
不然就看看波蘭、布列塔尼或是加泰羅尼亞吧。
要消弭戰爭帶來的威脅,未必只有毀滅一途,何況,更多時候,真正的毀滅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