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醫給了桑德威治伯爵一瓶茴香酒,說是茴香酒,但事實上你可以把它當做一瓶麻醉藥水,里面的材料包括了顛茄與鴉pian,桑德威治伯爵感到到一陣陣劇烈的痛楚,但他還只是小口地啜飲著茴香酒,現在可不是能夠放下一切陷入沉睡的時候——越來越多的傷者被送到船醫這里,一些人需要截肢,船醫的工具大概就是直接從廚房拿出來的,鋸子、刀和斧頭,即便是最新鮮的血跡到了這里都會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污穢氣味,就像是在九月的多佛放了好幾天的豬肉,船醫圍著一條牛皮圍裙,腳下丟著傷者被截下來的手或是腳,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可能是腸子,眼珠和皮肉,反正什么都有可能從這些可憐人的身上掉落下來。
桑德威治伯爵臉色陰沉地越過這些在不斷哀叫的人,匆忙的擔架猶如魚群一般地從他身邊掠過,他先去了上層甲板的中后部,那里有十四門18磅的火炮,還在持續著發出怒吼,船艙里一股像是下了地獄的氣味——煙霧汗水淚水硫磺的味兒,不但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就連呼吸都快成了問題,觀測員、炮手和輔助人員眼睛血紅,聲音嘶啞,讓這些兇猛的鋼鐵野獸能夠發出吼叫是件極其耗費力氣的事情,他們甚至忽略了桑德威治伯爵,看到這里,伯爵很快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來到下層甲板,下層甲板共有十四門24磅的火炮,也就是重型火炮,只是現在他們只有十二門能夠發聲,另外兩門已經出現了無法挽回的損傷。
但要說受到最大創傷的還是露天甲板上的艉樓,荷蘭人的炮彈不但打折了伯爵先生的鎖骨,桅桿,也掀開了半個艉樓,這里布置的都是輕型火炮,總共十二門,現在它們大概都已經沉入了海底——那個巨大的傷口就像是一張正在嘲笑英國人的大嘴,而這個巨人吞噬了十來個船員的性命,船醫那里的傷員一大部分也是從這里來的。
“船長先生!”一個船員突然跑了過來,“什么事兒?”桑德威治伯爵問道。那個船員露出了一絲驚惶而又迷茫的神色,“船長先生,”他遲疑著氣說,仿佛自己也不怎么相信,“皇家親王號正在沉沒!先生!它快不行了!”
桑德威治伯爵頓住了:“胡說!”
“真的,先生,”那個船員悲哀地說:“您看啊,它正在往下沉呢!”
桑德威治伯爵猛地轉過身軀,舉起望遠鏡向著船員指出的地方看去,他看到了“皇家親王號”,這艘承載著上百門火炮與以千計的船員的三層甲板戰艦,確實正在如船員所說的在沉沒——它所遭受到的集中打擊比“圣詹姆斯號”更猛烈,而且不幸的是,一枚或是很多枚炮彈直接命中了他們的彈藥庫,猶如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將這艘龐然巨物攔腰折成了兩截,火焰在海面上熊熊燃燒,灰白色的船帆緩緩地浸入玻璃藍色的海水,棕褐色的船身指向空中,桅桿好似垂死之人伸出的手臂,身著深紅色軍服的英國船員就像是群聚在即將融化的冰面上的企鵝那樣,匆忙地跳入水中,桑德威治博伯爵一陣頭昏目眩:“殿下呢?”他掙扎著問道。
幸而此時在“圣詹姆斯號”的另一側響起了一陣歡呼,桑德威治伯爵聽到了有人在高呼約克公爵的名字,他馬上跑了過去,探頭一看,正是約克公爵與兩個隨從乘坐的小船在往他們這里劃了過來,桑德威治伯爵立刻指揮船員們放下小船去保護和迎接,不多時,約克公爵就抓著軟梯爬了上來,他的形容雖然有些狼狽,但精神還是十分振奮,說真的,“皇家親王號”的沉沒要怪罪命運而不是他這個指揮官,畢竟在海戰中,直接被擊中彈藥庫并不是極其常見的事情。
“我可能要接過圣詹姆斯號的指揮權了。”約克公爵見到桑德威治伯爵,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這是我與圣詹姆斯號的榮幸。”桑德威治伯爵立刻說,約克公爵這時候也注意到了他肩膀上白色的三角巾,“你是一個勇敢的人,但既然已經受了傷,那么我就應該命令你回到你的艙房里去。”
“請允許我跟隨在您的身邊。”桑德威治伯爵說,“至于我的傷,我只是折斷了一根骨頭,而且我還有一瓶茴香酒。”
“好吧,”約克公爵說:“只要你覺得你還能堅持。”
約克公爵雖然是個野心勃勃之人,但他也不愧為是一個杰出的軍事領袖,在他的旗艦“皇家親王號”因為彈藥庫爆炸而不得不棄船之后,“圣詹姆斯號”隨即就升起了他的旗幟,而英國人的艦隊,雖然在荷蘭人的打擊下損失慘重,但他們在約克公爵的指揮下,不顧一切地冒著敵人的炮擊沖擊對方的陣列線——若是在陸地上,這種戰斗方式無疑是用士兵的軀體來壓制敵人的攻勢,而在這里,就是用小型戰船,運輸船只以及后勤補給船只來充當主力艦船的盔甲,他的做法令得原先有近百艘船只的艦隊,驟然減縮到了一半不到——其中甚至包括了“圣詹姆斯號”,約克公爵又換了一艘旗艦。
但這些沉重無比的代價是絕對值得付出的,如果荷蘭艦隊盡數在此,勒伊特將軍完全可以將英國艦隊全都壓制在索爾灣,但他的麾下現在只有三分之二的艦隊聽從指揮,而在這種參戰船只以百計算的大海戰中,那三分之一的艦隊留下的缺口,就算是勒伊特也沒辦法彌補,他指揮艦隊轉向,意圖在北海上繼續攔截英國艦隊,但此時,從荷蘭艦隊的東南側,響起了如同雷霆般的炮擊聲。
范根特忍不住“呸”了一口,他簡直難以相信,那兩支艦隊竟然會敗給那些可能連游泳都沒能學會的法國人。
他實在是錯怪了他的同僚們。
在很多年后,人們提起索爾灣海戰的時候,就不得不提起那個異想天開的艾斯特雷斯將軍,確實,在大海上,法國人甚至無法與英國人,或是葡萄牙人,又或是西班牙人相比,但這位艾斯特雷斯將軍在面對氣勢洶洶而來的荷蘭海軍時——他在雙方開始相互炮擊之后,就命令船員們往海中傾倒了大量的生石灰,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法國人的戰船上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生石灰,但這些生石灰接觸到冰冷的海水,就立刻產生了化學反應,海水沸騰起來,冒出大量的水蒸氣,就如之前勒伊特與約克公爵的戰斗那樣,在法國人與荷蘭人的戰船中原本就因為炮擊帶來的硝煙而變得一片朦朧,水蒸氣的產生更是雪上加霜,而就在桅桿頂端上的瞭望員也很難穿過霧氣窺見下方情況的時候,法國人就留下一小部分后勤船只與武裝商船,和那些尋蹤而來的荷蘭人周旋,而他們的主力卻從敦刻爾克海域繞向北海,正與英國人的艦隊遙相呼應,令得勒伊特腹背受敵,不得不放棄原先的計劃,退縮到弗里斯蘭地區外島鏈。
但這也只是公示在平民眼前的解釋,事實上,最終還是那些停留在法國人船只上的加約拉島的巫師們起了作用,加約拉島是意大利巫師們選擇的“里世界”之一,巫師們將它隱藏起來,長達千年來沒有一個不曾獲得允許的凡人察覺到它的存在,既然如此,想要將一列艦隊隱藏起來,不讓人發覺,巫師們也是可以做到的,這正是法國艦隊之所以能夠在抵達泰晤士河口之前都未曾在密探的眼中留下痕跡的原因,只是當時是夜晚,現在是白晝,所以巫師們還是借用了一下硝煙與水蒸氣的掩飾,才能達成艾斯特雷斯將軍所想要看到的結果。
因為勒伊特將軍撤退的很快,所以雖然另外兩支荷蘭艦隊在發現受騙后即便追了上來,但面對兩國艦隊的再次合并,他們也明智地選擇了避讓。
而讓人們更驚訝的是,在這場海戰中,英國人雖然損失了四艘戰船(包括兩艘百門火炮的三層甲板戰艦),十幾艘小型戰船與后勤船只,荷蘭方面也有兩艘戰船與部分武裝商船的損失,但船員的傷亡并不十分嚴重,英國人損失了一千多人,荷蘭人也只損失了數百人。
而“圣金百合旗幟”的出現,也就是在這場海戰中——在戰斗結束,海面上狼藉一片,被迫棄船,又沒能爬上小船的船員們拼命抓住木板、雕像或是隨便什么漂浮物的時候,法國人的幾艘三桅船降下原先的旗幟,升起了繡著一朵金百合的旗幟,駛向了那些絕望的人,他們大聲呼喊,要求所有落水的人丟棄隨身攜帶的武器——從火槍到匕首,哪怕是一柄用來剔牙的錐子,然后放下小船,讓這些人爬上小船,而后他們將牽引著小船的繩索固定在三桅船上,一路把他們拉回到索爾灣,之后看他們是受賞賜,還是被囚禁起來挨鞭子,就不是法國人需要擔心的事情了。
“金百合”的標志就這樣一直延續到數百年后,又從戰場上蔓延到民間,最終所有的救援船都會升起“圣金百合旗”,有時候還會是鑲嵌在太陽圖案中的金百合,這樣的船只多半來自于法國,或是法國人控股的航運公司。
不過這樣的后續,可不是現在的路易十四能夠知道的,他現在在納爾登。
納爾登距離阿姆斯特丹已經很近了,近到在地圖上只有一根手指那么長,而它確實如勒伊特所說的,是一座有著堅實城墻與眾多堡壘的自由城市,只是勒伊特將軍只看到了厚重的石墻,卻沒能看到脆弱的人心,作為自由城市,這里的市民們個個都很有責任感——我是說,對個人自由與個人利益的責任感,他們在法國人已經奪取了咫尺之遙的比塞姆時還在爭論不休,而在法隊叩門的時候,做出投降的決定倒很快。
不得不說,若是可能,路易也不想因為戰爭而摧毀這座小城,無他,它太美了,從上方俯瞰,這座城市就像是一支盛開的金魚草花,唇形花冠,上方裂開兩瓣,下方是三瓣——那是向著中間與四方伸出來的堡壘,而在多角堡壘之外是寬闊的護城河,寬闊到什么地步呢,整座城市就像是浮在湖面上的一座小島,而在護城河間居然還有堤壩橋梁可供馬車行走。
“這是個多美的地方啊。”菲利普說:“我希望今后我能帶著我的妻子和女兒來這里暫居一段時間,什么也不考慮,去森林打打獵,去湖上劃劃船。”
菲利普所說的是納爾登的名字由來,這里有座納爾登森林,面對著一片浩瀚的湖泊,湖泊的名字是艾瑟爾,遍生蘆葦,走動起來十分笨拙的鸕鶿與優雅殘暴的天鵝在這里都很常見,黃昏時分的余暉投映在湖面上的時候,艾瑟爾湖就如同琥珀湖或是黃金湖。
也許正是因為這里太美好了,所以這里的市民才會如此軟弱,路易在心里想,看來任何時候,心性堅韌的人都只能誕生在痛苦與貧瘠里——不,或許還有野心,他看向菲利普,笑了笑:“利奧波德一世終于開始行動了嗎?”
“再不行動的話,”菲利普毫不在意地說:“奧地利人就只能看著我們吞下整個荷蘭了。”
但路易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他的軍隊猶如切開凝固脂肪的餐刀那樣近似于毫無阻礙地長驅直入,無論是蒂雷納子爵,還是盧森堡公爵,又或是孔代親王,三路出征的軍隊都不曾如他們的敵人所期望的那樣,因為意外、陰謀或是荷蘭人頑強的抵抗而停滯在某個地方,從路易十四宣戰到納爾登淪陷,只用了三個月不到的時間,而利奧波德一世的盟友們,是否召集起了足夠多的軍隊還未可知呢——但他們必須行動起來了…西班牙、奧地利、丹麥挪威,還有勃蘭登堡,瑞士…他們必須遏制法蘭西的擴張,就像是獵人面對已經嘗過了人類血肉的獅子…
嘗過人類血肉的獅子會就此將人類當做獵物,而從戰爭中嘗到勝利的甜蜜滋味的法國國王也不會輕易停下征伐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