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魯蓋爾回到了他和佛蘭德爾黑巫師們的住所。
這甚至不能稱得上是一座住所,因為這里只是一座廢棄的教堂,教堂外是無人管理的墓地,他們來到這里的時候,還打發了不少食尸鬼和小魔怪——這些黑巫師們一向是相當矜持與傲慢的,或者說,在雙王時期幾乎無所不在的宗教裁判所的追緝與搜捕下,黑巫師們依然可以保有自己的傳承,而不是如法蘭西的巫師們那樣最終淪落成波西米亞車隊里的騙子與游女,這點就已經很了不得了。
可恨的是,那位法蘭西的國王,絲毫不在乎里世界與表世界之間的規則與溝壑,他不但大膽地拿自己做了誘餌,一舉殺死了博斯以及他的附庸——博斯在黑巫師中雖然聲名狼藉,但也獲得了不少同類的承認與追隨,他的死讓黑巫師們感到沮喪——因為他們都知道博斯不但危險,而且狡猾,甚至可以說是卑劣,要殺死這樣一個黑巫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另外,也正是路易十四,他的軍隊就像是篦子那樣從容地梳理過他所征服的每一寸土地,軍隊里有加約拉島的意大利巫師,也有宗教裁判所的教士,正義與邪惡,凡俗與非人的力量交纏在一起——因為面對的都是敵人,軍隊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在村莊,都無需考慮當地居民的感受,在令佛蘭德爾人倍感屈辱的時候,也讓黑巫師們無所遁形——按照國王的 法令,,佛蘭德爾的人,每一個都要辦理所謂的身份證明,一個人需要三個成年人的證明,沒有固定資產的人更是會被嚴格地查問,而一個人若想要離開自己的城市,譬如商人,他需要從法蘭西人那里領取一張許可證,黑巫師們想要如以往那樣,隨心所欲地在城市里走來走去,是不可能的了。
尤其是那些以畫家,吟游詩人與煉金術士為遮掩的黑巫師們,他們發現,只要自己一露出這樣的身份,就會被立即投入監牢。若是反抗,尖銳的警哨聲就會招來隨軍的教士與巫師。他們不但在數量中勝過總是獨來獨往的黑巫師,還會卑鄙地請求凡人的幫助——黑巫師一樣可以被箭矢和子彈貫穿,更不用說,那些可惡的凡人居然還會在遇到棘手的獵物時,運來臼炮——活見鬼了!那是針對巫師們用的東西嗎?就算是能夠變成巨龍的梅林也會感到頭痛的吧…
所以,雖然勃魯蓋爾在一確定他的老師博斯已死后,就立即開始著手收攏博斯留下的勢力,但這里的黑巫師還是只有寥寥幾十人,幸而教堂雖然荒廢了,但還是挺大的,只是缺損的玻璃里不斷地吹入寒冷潮濕的晚風,黑巫師們甚至不敢點起火堆,一個擅長煉制魔藥的黑巫師走來走去,向同伴兜售所謂的“熱藥”,而后很快被人揭穿這是法國國王從殖民地弄來的一種植物果實,吃了會感覺很辣,繼而身體發熱,那個黑巫師毫無羞愧之色:“那么要嗎?”他厚顏無恥地說。
幾個黑巫師還是買了,這種植物的果實確實可以盡快地驅逐身上的寒氣,而且沒有什么壞作用,不過這都是一些在魔法上造詣不夠深厚的巫師,大部分黑巫師們將自己的皮膚變成了石頭或是陶土,這樣他們就不會覺得冷了。
勃魯蓋爾走進來的時候,他們一齊看向了這位從外表上看,只能說是一個中年人的黑巫師,勃魯蓋爾沒有說話,只是走到祭壇上——石頭的祭壇上沒有白色的亞麻布,也沒有精致的圣器,卻更能展現出金子的美…大把的金幣,它們是通用于整個低地地區的貨幣,屬于省鑄幣,純度很高,一枚的價值與金路易相當,正面是荷蘭的擬人像,反面是一頭獅子一爪握劍,一爪握著箭束,它們就像是流水那樣從勃魯蓋爾的手里跌落在石頭祭壇上,有一個無以倫比的劇作家這樣描述過——金子的光澤是任何事物都無法比擬的,它能讓丑變美,也能讓老人變得年輕,更能讓一個壞名聲的人變成一個圣徒,但他沒說,金子的聲音也有著同樣的作用,它聽起來是那樣的悅耳動聽,黑巫師們向著祭壇走來,勃魯蓋爾看著他們的眼睛,仿佛已經看見了自己的領袖之位。
“這都是…真的。”一個黑巫師喃喃地道。
“正是我們的首相先生親手從國庫中取出的。”勃魯蓋爾難抑興奮地說到,此時這些金幣已經在祭壇上堆積了起來,以往這些錢財并不會被這些黑巫師放在眼里——他們在佛蘭德爾總是有不計其數的生意要忙碌,但現在,他們的主顧不是死了,就是在監牢里,或是承擔著沉重無比的稅賦——新的主人所頒發的條令,容不得他們推托敷衍,法國正如徐徐升起的輝煌朝陽,可不是愈發虛弱的西班牙。
這些黑巫師很久沒有舒舒服服地享受過一個溫暖柔軟的床鋪,一頓豐盛的美餐,一個可人的姑娘了,他們之中的一些,就連施展魔法和詛咒所需要的材料都所剩無幾了——對了,他們的市集也遭到了嚴重的打擊,那些教士若是嗅覺敏銳的狼犬,那些巫師就是和他們一樣的狐貍,一些巢穴,獵狗可能找不到,但對于同類來說,簡直就像是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不是全部吧。”另一個黑巫師貪婪地問道。
“當然不,”勃魯蓋爾說:“想想,路易十三是什么價碼,路易十四只會更高,諸位,只要我們能夠成功,那么我們不但能夠拿到錢財,人脈,東印度公司的股份,還能拿到一座島嶼,那將會是我們的領地。”還有一個國王,當然,勃魯蓋爾小心地沒有泄露出一星半點。
黑巫師們頓時發出了一陣興奮的鼓噪。
而就在這時,一聲細小的笑聲從勃魯蓋爾的上方傳了出來,雖然黑巫師中也有很多人在發笑——愉快的大笑,詭異的冷笑,惡毒的尖笑,但這聲笑聲依然被勃魯蓋爾捕捉到了,他猛地抬起頭,他身邊的一個黑巫師也跟著抬頭,“哦,”他先是有點緊張,而后又放松地說道:“是蝙蝠。”
他才這么說,就看到勃魯蓋爾猛地投出了一縷硫磺粉末:“別蠢了!”他大叫了一聲,“我們的屏障甚至不會放進一只蚊蟲!”
火光穿過黑暗,沒能碰到蝙蝠的影子就熄滅了。
黑巫師們總是習慣在落足之處設置各種魔法陷阱,障礙和羅網,這座教堂也不例外,倒不是他們會和凡人一樣苦惱于蚊蟲的騷擾,而是有很多詛咒,都是通過蟲子來達成的——這樣的地方,怎么會出現那么一只蝙蝠?勃魯蓋爾的叫喊聲激起了巫師們的注意,他們這才發覺,不知道什么時候,投入教堂的月光已經不再那么完整了——它們被數以百計的蝙蝠切割得粉碎。
它們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到來的,無聲無息,一只只地懸掛在教堂的天頂上,眼睛就像是快要熄滅的炭火那樣發著紅光。
“若是我們打攪了哪位尊貴的親王,”勃魯蓋爾盡可能鎮定地說道:“我們會馬上離開,先生們,我們只是一些流亡的黑巫師,并沒有想要在這里久留的意思,”他看了一眼祭壇上的金幣,輕輕地揮了揮手,黑巫師們移動腳步——這時候就不是吝惜錢財的時候了,里世界的事情,如果可以用金子解決,實在是再劃算不過了。
但就像是鳴響了黑巫師們的喪鐘,教堂的大門突然轟然關閉,木屑與灰塵簌簌而下,揚了距離門口最近的黑巫師一頭一身。
勃魯蓋爾的呼吸停頓了一下。
那只原先懸掛在勃魯蓋爾頭頂的大蝙蝠,它的身體就像是融化了那樣,緩慢地從腐朽的燈架上垂掛下來,一直垂到祭壇上,細長的黑影慢慢地又開始變得寬大,但又仿佛是一瞬間,它膨脹到整個教堂那么大,又突然收縮起來——火光亮起,斗篷打開,里面的“人”,不,應該是阿蒙,茨密希的親王,微微一笑。
勃魯蓋爾雖然之前稱呼他們為“親王”,不過是為了表示尊敬罷了,但他一見到阿蒙,就不由得面色蒼白,眼前發黑——作為黑巫師,勃魯蓋爾不可能不知道阿蒙的存在與樣貌——魔黨都是瘋子,而阿蒙雖然是他們的智囊,也是瘋的最厲害的那個,若是可以選擇,勃魯蓋爾可能更愿意遇上勒森魃的親王。
“親王殿下…”勃魯蓋爾謙恭地彎下腰,幾乎要用額頭碰到膝蓋:“請原諒我們的魯莽,殿下,我們之前并不知道這里屬于您…”
“這里并不屬于我。”阿蒙用一種近似于和善的口吻說道:“你不會不知道,茨密希的領地在利沃尼亞吧。”他的話和態度讓勃魯蓋爾一喜,也不是沒有黑巫師偶爾遇上血族的,雖然同為黑暗生物,巫師與吸血鬼的關系并不好,吸血鬼將巫師視作可口的食物,巫師們則需要吸血鬼的牙齒,血和身體作為施法,獻祭或是詛咒的材料,但若是雙方都不太想要戰斗,那么一方付出些代價也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阿蒙瞥了一眼那些黑巫師們,眼中的神色變得愈發古怪了起來:“哦,雖然我很想看看你們會用什么來賄賂我,”他說:“但你沒有想到嗎?我,還有我的孩子們之所以出現在這里——正是為了你,博斯的弟子,勃魯蓋爾…為了我和路易之間的一筆小交易,”勃魯蓋爾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他抬起頭,等著阿蒙說完最后一句話:“雖然有點遺憾,但諸位,死亡也并非一件太壞的事兒。”
阿蒙毫不意外地看著勃魯蓋爾的眼神從溫順甚至諂媚,變得兇狠猙獰,黑巫師退后一步,雙手一錯,就從指縫間爆發出了一捧猶如太陽的燦爛光芒,這種與陽光極其靠近的光對于吸血鬼們來說是種毒藥,蝙蝠群尖嘯著飛起,沖出教堂,而黑巫師們手中的光還在不斷地爆炸,很明顯,他們都做好了兩手準備。
一頭由黑巫師變化而來的巨熊猛地撞開了教堂的大門,黑巫師們要么化身,要么呼喊著自己的坐騎,光亮如影隨形,緊緊地跟隨著他們,雖然他們的眼睛也受了很大的刺激,幾乎無法睜開,但值得寬慰的是,吸血鬼們也幾乎被擋在了很遠的地方,接下來看他們各自的手段了——但比他們更快的是一團翻滾著的黑色濃煙霧,它就像是一頭隱伏在黑暗中,期待已久的巨獸那樣,一口吞下了黑巫師們,光亮頓時消失了。
蝙蝠群從半空中如同墜落般地沖入黑霧,咒語、慘叫與掙扎時發出的聲音不絕于耳,一個俊美的血族疑惑地拖著一樣東西走了出來,在月光下,他翻來覆去地看了看,還咬了一口,確定那是一張畫板沒錯。
勃魯蓋爾的天賦就是能夠在畫板中自由穿行,就像他從畫板里走到首相辦公室,他也能從隨身攜帶的小畫像里逃到一個隱秘又安全的地方,他摔在地上,顧不得地板上滿是灰塵,就先急切地喘了幾口氣,之后又狼狽地咳嗽了起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起自己在這里儲備了一瓶葡萄酒,就摸索著去拿。
“為什么不點燈?”
一個聲音響起,蠟燭上跳躍起了一點火焰,葡萄酒飛了起來,在一個杯子里倒了滿滿一杯酒。
勃魯蓋爾絕望地看向阿蒙,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舒舒服服地交叉著手臂,他看了一眼杯子,那杯滿是猩紅色液體的銀杯就落在了勃魯蓋爾眼前。
“什么時候起,茨密希的親王也墮落到被凡人雇傭了?”知道自己已無生路的勃魯蓋爾嘶啞著聲音問道。
“大概是因為路易給了我一個無法拒絕的價錢吧。”阿蒙說。
他最后留給勃魯蓋爾的就只有黑暗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