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導此問意味深長。
那些丁口意味著什么,你司馬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你能有如此赫赫功勛,已經不是走一次兩次好運能解釋的。明明胸中有大略手里握良策,世事人心轉來轉去的那點玄機,你能看不懂?
細細論起來,與那些連連兵敗和無所事事的比起來,便是矯詔大罪的會稽王和南康公主都算是大義凜然的!這滿殿眾臣,在這場國戰中,除了他司馬白以外,誰能說自己無過無罪?
所以這所謂大赦天下,對于司馬白來講,非但不利己,反而是損己!
平白斷了所有人的財路,自己又一無所獲,你出這損人不利己的主意,究竟圖什么!
老丞相雖然施加壓力,但仍未打算站在司馬白的對立面,外人聽來幾同斥責,實際是在挽回司馬白。
司馬白似乎并不領情,更像是沒聽懂,看也不看王導一眼,自顧說道:“胡寇方退,人心驚駭未平,秋后算賬恐生波瀾,大赦天下雖致有漏網之魚,卻免招不測禍端,此權宜之計罷了,不足開后世先例,后世若有疑議...”
他忽然頓了頓,嘴角一斜,意味深長笑道,
“嘿,后世若遇此事,恐怕未必還有后人。”
一殿皆驚,無不瞠目結舌,北地蠻風,著實彪悍,武昌郡王這是在赤裸裸的夸功了。
王導緊皺眉頭,卻也被噎的無話可說。
無可否認,倘若后世再經歷這么一場國難,還能有這么一個司馬白出來力挽狂瀾嗎?
短暫的驚愕之后,與議眾臣再也難忍司馬白跋扈蠻橫,紛紛出列質問。
“這般先例,武昌郡王說開便開,視朝廷體制于何物?”
“武昌郡王這番做派,豈非挾功自傲!”
“武昌郡王初還朝廷,雖疏于規制,卻也不能目無王法!”
怒懟司馬白的人一時間站滿了大殿中央,望向司馬白的眼神既有憤怒,更有困惑。
司馬白在這場廷議中明明處于大好局面,略施小計便可左右逢源,為何要惹的眾怒連連?
“若是不依武昌郡王提議,不知武昌郡王又待如何?”
王導盯著司馬白緩緩說道,試圖對司馬白做最后的挽留。其實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愿和司馬白扯破臉的,他很想和司馬白聯手,更有意扶持培養司馬白,但也屬實沒料到,他之前寄予厚望的司馬白竟如此不通情理。
司馬白哈哈笑道:“我若說的不對,那朝廷不采用便是了,還待如何啊?我這主意無非是想緩緩燃眉之急,不知諸公為何要生氣。”
“還待如何?”王導冷哼一聲,心道你騙鬼去吧。
雖不知司馬白究竟是哪根筋搭錯了,一意孤行與所有人作對,但憑他這副硬裝糊涂的嘲諷做派,王導已知其不會妥協了。
既然不會妥協,那就只看司馬白從何處下手了。
“若是不依武昌郡王提議,不知武昌郡王又待如何?”剛才被王導攔住說話的郗鑒忽然開口,竟是將王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這是逼著司馬白亮出底牌了。
“哦,真若不依的話...”司馬白靦腆一笑,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我想調兵入京。”
調兵,哪里的兵,什么兵,便是傻子也用不著追問,自然是武昌的厭軍!
大殿上再次一片寂靜,呼吸可聞。
直到這時,眾臣方才恍然大悟,這司馬白裝憨賣傻故作粗鄙,實際牽著所有人的鼻子朝他預設的坑里跳,步步連環,一步一個陷阱,最終圖窮匕見,他是想效仿王敦啊!
一道道目光從司馬白身上轉到王導郗鑒身上,又從王導郗鑒的身上挪回司馬白身上。
“既然諸事懸而不決,朝廷內憂外患,那么厭軍拱衛京畿,責無旁貸嘛。”
司馬白絲毫不覺大殿氣氛詭異,依舊低眉順目,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明黃卷軸,頗有幾分難為情的念道,
“詔設武昌郡王親衛一軍,值非常之際,四品以降悉聽委任,實望舉拔諸軍賢才充實親衛,以堪大用。...即率有功將士回京敘功受賞...”
這明黃卷軸赫然便是當初王導為了以司馬白制衡庾亮,而一力促成的天子詔,世事變化無常,誰也沒想到局勢竟演變到了今天這一步。
司馬白在大殿廷議上忽然念起這道詔書,尤其當他讀到即率有功將士回京敘功受賞之時,王導那張老臉已然漲的紫青一片。
“朝廷早有明旨令我班師回京,說起來,我也難逃一個執行不力的罪責,但大軍行動遲緩,實是因為缺糧少米。現在叛軍既撫,繳獲的糧草堆積如山,數萬大軍剛好可以就食京畿,亦可震懾十數萬降兵,以待朝廷從長計議處置方略,還真是一舉兩得,我這便傳書武昌,召厭軍速來...”
“呵呵,可以了,不用再說了。”王導冷笑一聲,抬手一揮,打斷了滔滔不絕的司馬白。
郗鑒瞥了眼那道天子詔書,同樣報以冷笑:“武昌郡王還真是有備而來啊。”
“某知諸公見獵心喜積習難返,實屬不得已而備之,”司馬白緩緩站起身,竟是忽然間收起之前的嬉笑,正色緩道,“若要虎口奪食,不將刀子磨利,豈非以身飼虎?”
哪來的獵物?誰見獵心喜?誰又是老虎?你磨利刀子是沖著滿殿重臣嗎?!
面對即將暴怒的一殿重臣,司馬白不待他們群起詰責,手按腰間御衡白,半暇著煞白眸子掃視大殿,一字一句:
“流民再是一窮二白,那也是天子的百姓,容不得誰人霸為私產!”
隔在皇權和士族之間的窗戶紙,這張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窗戶紙,毫無征兆的,被他當眾捅破了。
司馬氏偏安江左區區數十年的光景里,世族幾將皇室壓榨干枯,且不論皇權與皇產,只論皇帝本身,元皇帝司馬睿被王敦氣死,明皇帝司馬紹死的不明不白,現在的天子司馬衍則完全被架空,司馬氏空有皇帝名號,實則如同乞食豪門的傀儡。
廷議一波三折,司馬白的態度始終晦澀不明令人困惑,直到此刻,他的立場終于不再掩飾。
他是要挾國戰大勝之威,為皇帝收繳皇權!
角落里的劉度怔怔看著這個激昂少年,心下不住嘆息,好個武昌郡王,你是真能打,也是真敢說啊!
何苦在立足未穩之際,就倉促將自己置身于世家豪門這個龐然大物的對立面?
剛則易折,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年少輕狂果然不懂這個道理啊。
啪啪啪...
話音才落,便有人當廷鼓掌,竟是王導。
只見方才還眉頭緊皺的老丞相此時已是和顏悅色,呵呵笑著,侃侃而談:“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白王所言再對不過,誰敢將天子百姓霸為私產,那可是犯了王法的。白王初還朝廷,或有誤會,但盡管放心,老夫確保,至少這滿殿重臣不會有人動此心思,更不會有人這樣做。”
“諸公,白王提議,雖為權宜,卻也未嘗不失為良策,老夫細思,亦覺頗為可行,”
老丞相語重心長,目光所及之處,郗鑒和庾濟微微點頭,重臣們更是漸次頷首,各派朝黨似乎在頃刻之間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只見這大晉第一重臣稍頓片刻,捋著胡須,一錘定音,
“三省各部即刻拿出大赦章程,午后便覲呈天子用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