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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是撲朔迷離的棋局,也總有漸露端倪的時候,然而端倪漸露也就意味著圖窮匕見,到了這個時候再想扭轉乾坤,多半便回天乏力了。
郗鑒此刻就是這種如臨深淵收不住馬的感覺,待他恍然大悟之時,兩淮戰局幾乎已不可逆轉。
早在當初趙軍不顧頭不顧尾的長驅直入,郗鑒就定下了避而不戰以待時變的方略。
郗鑒也知道避戰觀望實在太傷士氣,卻也顧不得全軍群情激憤誓死請戰,一律強勢彈壓,憑著無人能及的威望摁著將士們隱忍聽命。
之所以這樣堅持,武昌形勢不明,猶如頭頂懸劍,如芒在背,固然是重要原因。但最關鍵的,郗鑒同趙軍兩淮軍團的主帥桃豹打了十多年交道,以他對桃豹的了解,他篤定一點,晉軍不敢再開大戰,趙軍就敢再開大戰嗎?!
眼下雖將主動權拱手讓人,但只要將壽春、合肥和廣陵三座雄城握在手里,縱然丟了兩淮,也能保住建康。尤其這座由他親自坐鎮的廣陵城,是趙軍和叛軍東犯道路上絕無法繞過去的屏障,穩坐廣陵,便能始終保持著以正面對峙敵人。
只要武昌那里一旦明朗,晉軍以靜制動,后發制人,面對一條長龍的趙軍,不打的他們滿地找牙都算客氣!
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武昌事變到現在整整兩個月,仍然沒有確切軍情傳出來,不論朝廷諜樞派出去多少諜探,都如石沉大海一去無音。
滾滾長江仿佛從武昌劃了分界,武昌朝西一片黑暗,誰也不知道那里究竟發生著什么。
包括郗鑒在內,所有人都瞠目結舌,誰曾料到叛軍竟將武昌扎的如此密不透風!
這絕非天師教憑著江湖手段就能做到的,真正的幕后黑手恐怕早已經把一切布置好了,只等著晉國那些二流斥候們朝口袋里鉆。
正如高手對弈低手,高手總能預判低手的預判,在武昌事變這盤棋局里,布局人在布局之初,便算計好了所有對手的應對。
換而言之,如果武昌能把晉國的消息封死,那么也必然有能力聯絡上兩淮的趙軍,郗鑒甚至懷疑兩方在事變之前早就已經設計好了!
既如此,那么郗鑒對于趙軍不敢大打出手的判斷,就立不住腳了。
果不其然,趙軍似是掐準了晉軍顧忌武昌的軟肋,動作越來越大,形如長蛇的部屬漸漸朝整個淮地發散,已然開始強攻城池。
除了在廣陵這里還算收斂,壽春告急、合肥苦戰,淮水之南全境淪陷!
區區兩月,趙軍鐵騎如入無人之境,掠土千里,擄民百萬,從江到淮,哀嚎遍野,血流成河。
繼黃石灘慘勝和武昌事變之后,一波三折的咸康四年終于步入了臘月,但卻沒有丁點年味。
一片糜爛的江淮局勢,讓大晉王朝上上下下淹沒在亡國滅種的恐懼里。
事實證明,老帥郗鑒錯判了整個局勢,避戰觀望的決策無疑是罪魁禍首!
可是之前求戰若渴的一眾東軍將帥,卻漸漸偃旗息鼓起來,竟不約而同的默默尊奉著老帥軍令,而心有余悸者更比比皆是。
郗鑒真的錯了嗎?或者說,當初東軍能有更好的選擇嗎?亦或者說,真若迎頭還擊,就能避免現在的惡果?
站在廣陵城高聳的城墻上放眼西望,西面,一片寂靜,靜的讓人毛骨悚然!
武昌既陷,叛軍坐擁百萬流民,十丁抽一也有十萬大軍,不論朝東朝還是朝南,只要發動起來便是洶涌兵潮。整整兩個月過去了,竟然一點聲息都沒有,難道武昌真有那么多糧食閑養流民么?
靜,只有一個原因,叛軍在等待時機,等著東軍露出后背。
就算最普通的一個小卒子,也能察覺到那片寂靜里正蟄伏著一頭巨獸,隨時會沖出黑暗亮出獠牙!
這些身處戰事前沿的將士終于體會到了老帥郗鑒的隱忍苦心,未知風險帶來的憂慮壓的每一個人喘不開氣。
前有狼群肆虐,后有猛虎窺伺,這個時候若是選擇保境安民,那么東軍主力就要面臨著全軍覆沒的兇險!
可是既然在開戰之初就選擇了避戰觀望,現在也只能繼續堅持下去,東軍雖然主力猶存,卻陷入進退兩難,越來越沒法開戰了。
仗打到這個份上,大晉在淮地十年征戰的成果幾近付諸東流,朝堂上換帥的呼聲已經此起彼伏。
即便這個難關最終熬過去了,老太尉郗鑒也做好了自裁以謝天下的準備。
“不知何方高人,給咱們設了這么一個死局,早晚被這口悶氣憋死!”
謝尚冷冷看著城下圍而不攻的趙軍大營,眼中滿是疲憊,他聲音低沉,只有站在他前面的老太尉一個人能夠聽見。
“屈指可數。”短短兩個月,郗鑒似乎老了十歲不止,望之猶如風中殘燭。
羯趙坐擁中原十州之地,麾下總攬各族英豪,說是人才鼎盛也不為過,但真正能夠做到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人物,郗鑒還是可以細數過來的。把不可能 得利和大受損失的人一個個排除出去,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謝尚掰扯了一陣手指頭,嘆道:“罷了,縱然知道是誰,又有何意義呢?難不成請個蠱師咒咒他?”
郗鑒扭頭冷冷瞥了謝尚一眼,卻是沉默不語。
他倒不怨謝尚輕佻,這一層次的將帥確實思量不到,也用不著思量到那個深度,他們只管兩軍對壘把仗打好就可以了。
但郗鑒不同,這段時間以來,篩檢對方身份,揣摩對方心思,研析對方圖謀,權衡利弊得失,他的精力基本都花在那個布局人身上了。
活了一輩子,土埋到脖頸了,歷經軍旅戎馬和朝堂上的爾虞我詐,郗鑒深知破局關鍵并不在刀兵上的拼殺,而在于權謀間的制衡。
謝尚被瞥的發毛,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嘴上仍是嘟囔不停:“羯狗也是掐準了這一點,看似冒著用兵大忌,實則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淮地收入囊中。”
“打也不是,躲也不是,說來屬下現在最怕的,倒是羯狗就此收兵回家,連擄人帶劫財,便是寸土不要,也已盆滿缽盈了!”
“桃豹老賊素來謹慎,又是個見好就收的性子,未必干不出這事。”
郗鑒最近越發沉默寡言,或是謝尚的一番話勾動了他的最痛處,竟也跟著自嘲起來,
“不過他如果真這么干,我立時便得從這城頭上跳下去了,不然怎生向淮地父老謝罪?”
“是屬下妄言了...”謝尚見老帥此狀,心中不忍連忙請罪,但又實在抑不住焦躁,試探問道,“那桃豹老賊究竟會不會就這樣撤回徐州?”
“那你是盼他撤,還是想他留?”
“我只想拉著他一起死!”謝尚咬牙道,其實事到如今,他已經分不出哪種情況最有利了。
趙軍若是繼續圍城糾纏,自然風云變幻兇險莫測,可就讓趙軍這樣擄掠一番從容退走,他謝尚難道就有臉不跳城墻么?
“趙軍不會撤的,你還有機會。”郗鑒言簡意賅,并且十分篤定。
“布下這偌大棋局的人,一番苦心孤詣,難道會半途而廢?這樣的人,又怎會容忍別人壞他圖謀呢!”
不待謝尚追問,郗鑒深深吸了一口氣,自顧嘆道,
“人老了到底是糊涂了,我原該早就看破的,這場仗,桃豹要是能說的算,那么從一開始他壓根連出兵都不會!”
羯趙兩淮軍團主帥,徐州兵馬大都督,太子太保,位列開國五老之一的桃豹,在這一江一淮之間同郗鑒打了十多年交道。這老哥倆既是死敵,互相之間又比親兄弟還要了解。
“那就是會繼續打下去了?屬下巴不得他來攻城,最好是拔營去武昌,要是半渡擊之還要不了他的命,我今后就隨老賊姓!”
謝尚扶著女墻朝下望去,敵軍數十里連營中隱約可以看見桃豹的帥纛,穩穩當當扎在那里,至今沒有攻城和移動的跡象,他不禁愈加困惑,
“可是現在走也不走,城也不攻,老賊也沒蠢到渡江去武昌,他究竟要干什么!在等武昌來援?但武昌那群道士似乎也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難道咱們就這樣一起一直耗下去?”
“還看不出來么?都在極力避戰!”
淮地被趙軍打的一片狼藉,此時此刻老帥郗鑒竟還將避戰兩字掛在嘴上。
“這...”謝尚一時不知如何把話接下去了。
“仁祖,朝廷對你的寄望可并非一鎮督帥而已,越是大戰,越能提煉人的眼界,從現在起,你應該去悟一個道理,”
郗鑒轉身望著謝尚,語重心長,
“所有的仗,哪有為了打仗而打仗的,歸根結底,為的乃是一個權字,兵戈,起于謀權,權定則終!”
“謀權?權定?”
“城下之敵,武昌之敵,看似兩家,實則一體,都是被人提著線的木偶,而那兩根線最終無疑是匯集到了鄴城,”郗鑒有意點撥謝尚,為他細細梳理,話鋒猛然一轉,問道:“石家老大石邃一向招搖,卻突然之間銷聲匿跡,你可知道為何?”
謝尚老實的搖了搖頭。
“據諜樞密報,石邃在蕭關被武昌郡王生俘過。”
“天神!夢里都不敢想!”
謝尚瞠目結舌,沒待他追問來龍去脈,便見郗鑒擺手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且先不管,但有一點,石邃雖然逃了,卻也就此沒了動靜,我若所料不差,應該是被圈進了,只等被廢。”
“是了,羯趙出使成都的是老二石宣,南犯大軍也是石宣掛名,一眾狗崽子都出馬了,唯獨沒見老大石邃,如此閑置儲君,豈是固國之道?石虎一定是要易儲了!”
謝尚有些開竅了,漸漸興奮起來。
“哈哈,堂堂一國皇太子,竟被武昌王生生打成落水狗了!”
郗鑒略有欣慰,繼續提點著愛將:“如今看來,南犯荊襄是石虎早就定下的國策,石邃出事與否都不會影響羯趙出兵,那么荊襄之戰便是正經的國戰,是你死我活的天下之爭。”
“現在卻不是了 !”謝尚猛然驚呼,“儲君大位空缺,諸石爭儲禍起蕭墻,這才引出了武昌事變!看著像是荊襄國戰的延續,但實際上已是某些人打著國戰幌子,圖謀一己私利!”
“不錯,這便是謀權之始!”郗鑒點頭道。
“屬下愚鈍,雖然還沒悟出究竟所圖為何,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這是明目張膽的要坑人啊!所以這場仗,但凡是個明白人,都不想打下去,卻又被人操控著局勢,卷入旋渦而身不由己。”
郗鑒一邊鼓勵,一邊引導:“孺子可教,仁祖,你繼續說一說,那個再掀國戰風潮的始作俑者,會是在為石邃謀劃嗎?”
“沒可能,石邃此人暴虐無常,人神共憤,羯狗們自己也是受不了的,此番怕是墻倒眾人推了!”謝尚斬釘截鐵道。
“那桃豹...”
“哈哈!”謝尚忽然大笑道,立即接話道,“桃豹老賊這個太子太保是石邃死黨心腹,石邃要是倒臺了,他豈能獨善其身!嘖嘖,他現在出人出力,若僅為了給石邃壓秤,賺了這些甜頭也足夠了,可他還是甘冒兇險賴在這里,他是在討好新主子!”
“嘖嘖嘖,”謝尚仿佛一理通百理明一般,連連咋舌,“屬下所料不錯的話,桃豹老賊此番出兵乃是為了繳上投名狀,為表忠心,為去猜忌,現在就是讓他割肉放血,他也得忍疼捏鼻子認下。”
“能想通這些已是不錯了,其實你資質是很好的,缺的只是閱歷和歷練。但這不怨你,像這種事情,大多可遇而不可求的,又有幾人能夠站上爭雄天下的這張棋盤呢?人這一輩子若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只要把握好了,一飛沖天指日可待。”
言至于此,郗鑒不由的追憶起往昔崢嶸歲月,
“便如老夫,而立之年一事無成,既逢永嘉喪亂,聚義兵抗群胡,縱不敵石勒,然與那般不世梟雄爭鋒一時,始得淬煉磨礪,乃獲元皇帝知遇之恩。五十歲助先帝平叛王敦,六十歲剿滅蘇峻之亂,而今七十,方能以畢生所學所悟,與大智近妖者一較長短,但仍是力有不逮。”
謝尚聞言亦唏噓不已:“太尉是我大晉擎天柱石,又遜色何人?!我輩當以太尉為勵!”
“以天下為棋,老夫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低手啊,諸如王丞相、庾國舅等等,雖各有所長,卻也...唉,我們這些老頭子勉為其難撐起大晉門臉,自吹自擂了一個中興局面,但屬于我們的時代已經謝幕了,大晉國運,終究是要靠你們這些年輕人扛起來的。”
“仁祖,汝輩慎勉之,慎勉之!”
嘶...謝尚猛的打了個寒顫,老太尉這些話怎么聽都像是在交代遺言!
他不禁試探道:“太尉,恕屬下愚鈍,這局勢僵在這里,我東軍上下,到底何去何從呢?”
郗鑒沉默一陣,只說了一個字:
“打!”
“打?”謝尚瞪大眼睛,老太尉這風向實在轉的太急太突然,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我也是最近兩天才想明白的。”郗鑒嘆了口氣,“真是不得不佩服西軍,既看的透,又忍的住,他們做的對,若要破局,注定是要由東軍先犧牲的。”
“西軍,大國舅?”
“庾亮怕沒是這個本事吧,老巢被占了,他還能隱忍戒躁的步步為營?依我看,如今的西軍,未必是庾亮在當家呀。”
謝尚越發摸不清頭腦:“屬下完全糊涂了。”
呵呵,郗鑒笑而不語,連他自己都是剛剛理出了頭緒,三言兩句之間,謝尚又怎能不糊涂?
卷入這場風雨的各方勢力,誰人不是有苦難言?西面如此寂靜,或許也是叛軍的無奈!
趙軍都在拼老命策應了,武昌之軍為何如此安靜?
明明是一頭擇人而噬的餓狼,既可朝西支援,又可朝東呼應,至少應該趁晉趙僵持之際朝南擴展領地吧,現在居然溫馴的像頭小鹿?
面對如此良機,之所以紋絲不動,之所以強忍著不去狩獵...
郗鑒攥緊了拳頭,武昌之敵的處境會否同現在的東軍一樣,也正在被當做獵物盯著,也被盯的死死的,讓它不敢擅動一步。
要知道,黃石灘大戰,僅僅才過去兩個月而已!
武昌郡王的軍威,正在巔峰!
“利弊都是權衡出來的,既如此,老夫便以身飼鷹吧。”郗鑒目光堅毅,“傳令三軍,明日,出城死戰!”
聽江義舍的雅閣異常舒適,張渾不禁打了個哈欠,臉上的輕松愜意不假遮掩。
運籌帷幄,掌控一切,這種滿足感是張渾夢寐以求的,如今,他終于通過自己的連環布局,走到了這一步。
就在三天之前,他還是如坐針氈,說是度日如年也不為過。直到廣陵傳來密報,東軍主力總算參戰了,一直以來,他懸在半空的心臟才踏實的放進了肚子里。
此刻面前的嫵媚女人對他怒目而視,他卻洋洋自得,是誰說道士只能修仙的?
將各方豪雄玩弄于鼓掌之間,他張渾的韜略手段不過剛剛拿出來而已,這一次,他不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