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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帛書

  周柄之被安排在了一個大廂房里,里外三室,小廳連著臥房,最內是則是浴室,裝潢精致,擺設考究。落魄之際,得此厚遇,他心里一陣溫暖,鼻子一酸,差點濕了眼眶。以往這樣的廂房都是周柄之的標配,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湯湯水水的外衫,不禁苦澀搖頭,如今是他不配了。

  和平時一樣,窗外燈火通明,周柄之推窗望去,一股寒風掃來,讓他打了個寒顫。這本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沿江酒肆,現在卻讓他感到格外陌生,他告訴自己,這已經不是他生活了三十年的武昌了。那個繁華殷實的武昌不在了,武昌非但不是他的,更已經不屬于大晉了,透過燈火極目眺望,仿佛每一個角落都在淌著血淚,眼前尸氣沖天!

  這便是山河破碎,國毀家亡嗎?

  曾經最平淡平常的日子,一幕幕掠過心頭,周柄之心臟猛的絞痛起來,拳頭狠狠攥緊,指頭扣進窗框,真的回不去了嗎!?他想保護他的家園,更想奪回他的家園,可是他看了看自己文弱的拳頭,氣極反笑,百無一用是書生,他又能做什么呢。

  如果說現在有人跟周柄之做筆賣命,以他這條性命換回曾經的武昌,他連眉頭都不會皺!

  他這條爛命值幾個錢?

  “老爺,奴婢來伺候更衣。”一個侍女推門而入,手中捧著一疊新衣。

  “不必了。”周柄之早麻木了,臟衣凈衣對他已經沒有區別了。

  “這是管事安排的,求老爺開恩,別為難婢子。”侍女懇求道。

  老爺?開恩?

  放在以往聽到這些話,周柄之必會大度的成全這個姑娘,可現在這些話對他真是莫大的諷刺。他打量著這個二八年華的小侍女,有生以來第一次平視這類人,竟頗有同命相連之感:“只更衣便好,別的不用了。”

  “恩。”侍女點了點頭,利落的為周柄之寬去臟衣,換上新衣。

  “這件袍子是夫人特意為老爺準備的。”

  “管事專門叮囑婢子一定要親手給老爺換上。”

  “夫人和管事大恩難報。”周柄之木訥的站著,任由侍女打理。

  “是呀,婢子也是受過夫人和管事的大恩,還委以腹心之事,不怕周公取笑,奴婢的手都在抖呢。”

  周柄之一怔,瞥了侍女一眼,她似乎話中有話。

  “袍子不太合身,但老爺莫怪,夫人和管事做著袍子,其實原不是為周公準備的。”這侍女說話越來越奇怪,哪有這么給主子辦事的?

  侍女不覺間換了稱謂。

  周柄之低頭看了看,這衣服確實不合身,明顯比自己的身量大了一圈。

  忽然,他垂著的手被侍女握住,并抬了起來,按在了新衣胸口上。

  “做什么...咦?”周柄之頓住了,手上傳來的感覺告訴他,這件袍子有些奇怪。

  “此處內襯里縫進了一件東西。”侍女盯著周柄之眼睛道。

  “什么東西?”周柄之脫口問道,他意識到事情不簡單。

  “夫人和管事的命!”

  周柄之大驚失色,不待他追問,便聽侍女壓低著聲音解釋道:“方才夫人與周公說的話,都寫在衣中的帛書里。”

  與我說過的話?周柄之身軀一顫,莫非是指...

  “義舍上下都被監控住了,夫人和管事更是無法脫身,唯有婢子借著送衣機會,來與周公說上幾句話,周公且別急,先靜聽婢子說完再思量。”

  “管事讓婢子替他和夫人叩首謝罪,實是萬般無奈才牽累周公卷入此事。”

  “帛書事關叛軍機密,正是武昌郡王急需,萬求周公代為奔走轉送!”

  叛軍機密、武昌郡王、奔走轉送?周柄之瞠目結舌,怔在那里不知所措,她究竟在說什么阿?

  但他還是鬼使神差問道:“送去哪里?”

  “武昌之西,百里之外。”

  “成縣?”周柄之脫口道。

  武昌西面百余里,正是成縣縣城,他還是比較熟悉的,去過也不止一次,去歲秋天還同成縣主簿喝過酒。

  “就是成縣,武昌郡王正率五萬精銳之師駐扎于此,只等周公將衣內帛書送到,便可揮師東進武昌!”

  “我去送?為何是我?”周柄之來回踱著步子,焦躁道,“百里之遙都在叛軍掌控下,我連武昌城都出不去,我有何本事去送啊!”

  “管事自會配合周公出城,但這一路上,就只能靠周公自己了。”

  “我怎么成?我算什么呢?”周柄之嘴中念叨不停。

  “管事原話,大義已托于周公了,此刻賊首張渾正在義舍,周公或是將帛書交給張渾,或是送于武昌郡王,但憑周公決斷!”

  周柄之望著叩首拜謝的侍女,忽然想到就在剛剛,他還在痛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而現在,大義就在他胸口上,灼灼燙著心臟。

  “這封帛書,就是大義嗎?!”周柄之雙眼中掠過一抹明光。

  夜黑風高,稀疏的月光忽明忽暗,一個襤褸的身影,正在一條不知名的小道上踉蹌西行。

  這是周柄之離開武昌的第五日。

  出城那天的兇險現在仍令他心驚動魄,然而同一路上所遇相比,那僅僅是個開始而已。

  如今他拄著根樹杈,滿身污泥,披頭散發,靴子丟了一只,腳底裹了層破布,早被血漬浸透,整個人瘦脫了一圈,已是不知不扣的流民乞丐了。

  他從未吃過這樣的苦,把性命都豁出去了。

  也多虧他是個良吏,春耕秋收走遍了鄉間陌路,又幸而平日最喜游山玩水,專撿人跡罕至的郊野尋覓景色,對于武昌左近地形的熟悉,他并不遜色于當地的老農樵夫。

  漏夜摸黑潛行,目前為止,非但沒有迷路,而且他知道自己離目的地已經很近了。

  事實證明,封進的眼光還是很毒辣的。被張渾一網打盡的當晚,千鈞一發之際,把送信的重任交給了周柄之。或許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恰恰真是最合適不過的決定,甚至連周柄之本人都不會想到自己竟還有這個用處。

  不論武昌城換作誰當主人,其倚賴把控地方的力量,只能是鄉紳里正或者惡霸豪強這一類人,這個規律千宰不變,換成天師教也不例外。想要割據一方,除了武昌城被張渾嫡系把控,城外廣袤的鄉鎮村舍,還是要依賴當地教民聯合豪強設卡封鎖的。

  而具有百年望族,縣衙主簿,教中善人這些身份的周柄之,正是這些人的頂頭上司,剛好是他們這類人所能接觸并巴結上的最大的人物。多少年來,各鄉族都得按時按令向周柄之送上時鮮特產,如果誰逢年過節能去縣城周主簿府上拜訪一下,回到鄉里都足以吹噓上大半年!

  所以說周柄之對于武昌左近的鄉族,有著莫大積威和恩信,尤其他還是信教之人,平日里沒少對教中兄弟仗義疏財。

  施恩千日,用在一時!

  走到這里,周柄之說是九死一生也不為過了,然而終究是走到了這里,一半是靠著對道路地形的熟悉匿行,躲不過去了便仗著對鄉里教民的恩惠騙關,用銀子和面子開路,碾轉水陸兩道。

  走在這偏僻小道上,距離武昌城已經有百里之遙了,基本算是脫離了教兵控制范圍。

  只要翻過這個山頭,就能看到一座縣城,那座縣城不大,也不出名,但城上,卻飄著鄉民口中所傳的厭旗!

  是三戰三捷剿滅羯趙先鋒的厭旗,是千里轉戰中原荊襄的厭旗,是釘在黃石灘大敗趙軍主力的厭旗!

  只要把縫在衣襯中的帛書交到城中,那面厭旗就可以直搗武昌了!

  雖然只剩了半條命,但周柄之心中止不住陣陣激蕩,猶如一團烈火在燃燒。百里坎坷密送軍函,他有一種類似傳出衣帶詔的驕傲,這讓他覺得自己前半輩子的庸庸碌碌都是白活了,現在就算讓他交出另一半命,他也覺的值了。

  抬頭間,他看到黯淡的夜空上一顆星星正獨自閃耀,那是太白啟明星。

  青燈黃卷,檀香裊裊,老僧坐定,肆虐鄴都的暴風雪,似乎與這方寸間的寧靜絲毫無關。

  咚,咚,輕輕的叩門聲打破了佛室的寧靜。

  下首的小沙彌起身出了房間,片刻轉回,手中已多了一個銅盒。

  “老師,武昌來信。”

  入定的老僧卻沒有回應,只見雙唇隱隱開合,似在默念著經書。

  “要念么?”小沙彌垂首詢問。

  “何須念,道法天成,自然為軌,誰又能跳脫道法之外呢。”

  老僧終于睜開了眼睛,混沌的眼珠猶如萬丈懸崖一般深邃無底。

  1.佛圖澄與諸石游,林公曰:“澄以石虎為海鷗鳥。”——《世說新語·言語》

  2.海上之人好鷗鳥者,每旦之海上,從鷗鳥游,鷗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

  明日至海上,鷗鳥舞而不下也。

  故曰:“至言去言,至為無為;齊智之所之,則淺矣。”——《列子·黃帝篇》

  3.海人有機心,鷗鳥舞而不下。——謝靈運《山居賦》

夢想島中文    太白紀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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