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左右的時間,黃石灘大戰的消息終于傳遍了大江南北,舉世震動!
晉趙蜀三敗俱傷,此戰帶來的后果,幾乎可以重塑天下格局了。可就在各方風潮暗涌之際,伴隨著黃石灘戰訊,還有一個消息也如同長了翅膀一樣,短短三五日功夫就傳遍了沿江上下。
一樣的驚撼人心,那就是晉國流民內亂,武昌易主!
兩個消息旋踵而至,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羯趙在此番大戰中,一邊于正面大軍壓境,一邊在背后煽風點火,乃至以奇兵滲透助流民叛亂奪城。誠然正面敗的慘不忍睹,好在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總算以奇著險勝,到底是把武昌收入囊中。
接下來羯趙就能以武昌為據點,將晉室版圖一分為二。完全可以在東線發起新的戰事,只要將兵力從兩淮一帶朝江邊推進,有武昌在后策應,那晉廷東軍必然首尾難顧。而武昌以西的晉廷西軍和南兵主力已成孤軍,縱然襄樊趙軍已經傷筋動骨,卻大可以不慌不忙的慢慢蠶食,逐步殲滅。
一子落下,形勢頓時逆轉,滿盤皆活!
道理雖是如此,然而實際的情況卻令人跌破了下巴。
按說再沒有如此巨碩的戰果能一雪黃石灘大敗之恥,羯趙必然恨不得在第一時間就將趙字大旗插滿武昌,可事實上,大晉司馬氏的龍旗被從武昌城頭扯下之后,卻沒有新的旗幟懸掛上去。
這個蹊蹺,就太值得各方玩味了!
晉軍前面有大兵壓境,接著后院失火,若說武昌易主和羯趙一點關系都沒有,那也真是睜眼說瞎話了。
可是眼下這狀況,便只有一個原因:羯趙對叛亂的流民還沒有絕對的影響力!
武昌城的新主人還在觀望!
畢竟,奇貨可居!
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隨著主導天下大勢的晉趙蜀實力大損,多少臣服于這三家的諸侯勢力其實都看到了未來崛起的良機,私底下大概也都不約而同的籌備起來。但誰都沒有料到,先亂起來的并非是國中格局最錯雜的羯趙,而是享有正朔名分的晉國。
那武昌城的新主人選擇在此時反叛朝廷,究竟想要一個什么結果呢?
自立?割據一方?挾胡自重,羈縻晉廷?
形勢撲朔迷離之下,這座東南重鎮究竟花落誰家,似乎還是未知之數。
江陵城 李勢仍然留守在江陵,同樣震驚于武昌的巨變。
對于內亂的苦處,他老李家是吃的夠夠了,深知一個應對不慎便可能陷入萬劫不復。如今這種糟心事落到晉國頭上,就看他們會怎樣收拾局面了。
荊襄一帶即將再起戰事,這是毫無疑問的,趙軍不可能放著天大餡餅坐視不管,晉軍更不可能放任武昌叛亂,目前三足鼎立互相顧忌的態勢必然要被打破。
然而不論晉趙兩方有何舉動,已經一只腳插入荊襄的李漢大軍都是局中人了。李勢很慶幸尚未來得及回返成都,否則前敵瞬息萬變,待從成都遙相應對,殘羹冷炙都吃不到了。
鄰有難,落井下石固然不道義,可若只講道義,李家現在還從白帝城望峽興嘆呢。但是唇亡齒寒的典故也不能拋之腦后,晉軍垮了,自家也就快了。
這個左右逢源的分寸,須得謹慎把握!
如何在這場變故中順勢謀取最大化的利益呢?李勢心思急切,一收到消息,便迫不及待的召集麾下諸將議了起來。
自出兵至今,麾下諸將跟他處的久了,都知道這個太子遇事喜歡集思廣益,虛心納諫的品性也不似裝的,頗有幾分明君氣度。
是以李勢稍一起了個頭,諸將便爭先恐后的各抒意見,唯恐被這儲君輕視了。
“咱們在這說話的功夫,晉軍或許就已經在武昌城開打了。”
“未必好打,司馬白黃石灘余威尚在,人家既然敢挑這種時候造反,豈會沒有準備?”
“晉軍如果不全力以赴,恐怕得折戟城下了,嘿,沒人比他們自己更清楚武昌城有多么難打。”
“襄陽的趙軍一定會趁勢粘上去的,哪怕他們還沒恢復元氣。”
“晉軍一樣未復元氣,夏口那點駐軍攔不住羯趙的。”
“前后兩頭一堵,前有堅城,后有兇兵,晉軍危矣,某是不信那司馬白還能再重演一次黃石灘!”
晉國坐鎮荊襄的統帥是當朝大國舅庾亮不假,可是一眾蜀將說來說去,提起的只有司馬白一人。
李勢始終笑瞇瞇的靜聽議論,眾論雖是不一,但核心一點都認為這對己方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當此局面,晉軍要想避免腹背受敵,要想牽制從襄陽南下的趙軍,其能倚仗的,也只有李漢這個模棱兩可的盟友了。
既然已經同羯趙撕破了臉,李勢是不在乎再同羯趙打一仗的。最關鍵的一點,一旦江陵和夏口互為犄角聯手封鎖,他不認為身殘志堅的襄陽趙軍能在自己手里討去多少便宜。
而三足鼎立的態勢一旦打破,羯趙和晉軍在夏口死磕的時候,他正好可以分兵南下,去把更為空虛的長沙、桂陽拿到手里,以點擴面,徹底站穩腳跟!
不論趙軍還是晉軍,對于李漢南下攻城掠地都只能干瞪眼瞧著,他甚至可以借著牽制趙軍的由頭,逼迫晉軍正式承認李漢所得。
形勢所迫,晉軍識時務答應了最好,就算不答應也得捏鼻子認了!
“學生倒覺得,還是不要小覷司馬白的好。”白衣謀士龔壯依然是最后發言的那一個。
“我那妹夫啊,誰敢小覷呢?可畢竟一個好漢三個幫嘛!”李勢笑呵呵的回應著龔壯,“他既遇了難處,該到咱們出手時,咱們手底下也不能軟了。”
“殿下說的是,學生只是好奇,以駙馬之大才,究竟會如何化解眼前危機呢?”
“哈哈,他還有別的可選么?八成要來求我這大舅哥出手相助吧。”李勢的心思再明顯不過了,在場眾將無不會心大笑。
龔壯待眾人笑聲漸停,不緊不慢接著說道:“呵呵,不過咱們關起門說自家話,他這女婿上門求娘家人幫忙,也不啻于與虎謀皮壯士斷腕了,他就真沒別的可選么?”
你還當他是神仙不成?!李勢聞言心中略有不快,但他對這謀士從來都是虛心求教的:“先生必然是另有見解的,快說來大家聽一聽。”
龔壯掃了一眼眾人,遙望邾城方向,幽幽道了一句:“他應該會先下手為強吧。”
“先下手?”李勢眉頭一皺,詫異道,“放下武昌,先去打襄陽?先把尾巴收拾干凈...嘶..”
話到一半,李勢猛的收住話頭,略一思忖,頻頻點頭道:“是了,他可以佯攻武昌,實際上把刀子對準出離開襄陽的趙軍!對,對的,與其兩頭受堵,不如先把后患除了,他一定會這樣做的!”
于野戰中打掉趙軍,司馬白完全有這個能力。
李勢越想越心悸,如果真是這樣,非但他一番美好暢想要落空,隨之而來的,那妹夫在解決完襄陽趙軍之后,會不會順手干掉大舅哥呢?!
龔壯看見李勢額頭隱隱冒出的冷汗,知道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反倒笑著安慰道:“殿下也不必過于憂心,這先下手的,倒也未必為強嘛,黃雀不就在螳螂之后才出手么?”
“對呀!”李勢聞言猛的一拍大腿,開懷大笑道,“關鍵處,還是得靠先生指點迷津呀!”
他何不趁司馬白大戰趙軍之后,不管誰勝誰負,連著兩家一并收拾了!此舉雖有以蛇吞象之險,但細細分析三家兵力狀況,卻也極有可行性,況且帶來的收益是難以拒絕的,一旦事成,李漢將一舉囊括整個荊州!
龔壯擺著手謙遜了兩句,接著話鋒一轉切入要害:“此際當務之急,乃是兩事。”
“哪兩件事?”李勢追問道。
“示好和示弱!示好,便要以唇亡齒寒之理明同心抗羯之志,示弱,便是要以兵力損怠之象卸其防備之心,只有免其后顧之憂,其方能一心謀羯。學生若是所料不差,晉國游說之人恐怕已經在來江陵的路上了。”
“不錯不錯,咱們這個援兵,司馬白卻是免不了要求一求的,不探探咱們虛實,他豈能放心?”李勢品味著龔壯所說的示好與示弱四個字,神色漸漸狡黠起來,“自然是要同意援手的,可也不能答應的太痛快,最好稍提一些過分要求,最要緊的,得讓來人看出咱們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龔壯捋著胡須點頭笑贊:“殿下韜晦于胸,實乃社稷之福!”
“諸君也都聽明白了吧?”李勢轉向一室眾將,肅聲叮囑道,“務必做到外松內緊,不露一絲精銳之氣!”
眾將紛紛應諾,也不乏有人暗暗心中道苦,江陵城內本就傷兵累累,哪里需用特意去偽裝?倘若真要再打一場硬仗,還真是力有不逮。
“一絲精銳之氣不露,也不是太妙,”龔壯沉吟道,“需得小心應對,司馬白不會派等閑之輩來探聽虛實的。”
哪料他話音剛落,還未及同眾人商議細節,便有侍衛呈著名帖來報,說有晉國使者拜謁,已經被巡邏斥候帶回,正在城門處等候。
“說來便來,倒是真快!”李勢沖眾人一聲苦笑,然而順手一番名帖,竟當場怔住。
只見他反復看了名帖好一陣,方才開口問道:“使者有幾人?”
“只一主一隨兩個人。”
“殿下,可有不妥?”龔壯見狀不禁詢問道。
“既妥,也不妥,只是,”
李勢怪異的神色仍然掛在臉上,言辭竟有些磕巴起來,似乎連他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將要說出的話,
“我那妹夫,親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