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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一菜一飯

  邾城府衙的后宅有一處僻靜的小院子,這里只住著兩個人,一個啞女,一個美女。

  除了司馬白每日里過來坐一陣子,絕不會再有第四個人能靠近這里。

  啞女晨時從穿府而過的小溪里釣了兩尾鯽魚,又在院墻四周挖了一籃野菜,午間便燒了一罐魚湯,加上兩碗白白的稻米飯,二人吃的一粒米一根菜葉一口湯都沒剩下。

  吃完午飯啞女就開始照例打掃起屋子,里里外外忙碌不停,房間被收拾的一塵不染,滿是一副持家定居于此的樣子。

  而美女則搬了個胡凳靜靜坐在屋門前,半倚著門框捧著一卷書,時而翻兩頁,時而打個瞌睡,后來又望著天邊漸起的燒霞,怔怔發呆起來。

  一主一仆兩個人,一個忙的不亦樂乎,一個閑的怡然自得。任誰看來這都是一個最普通最恬靜的小日子,而且很可能在下一刻,放衙收工的男主人就會踏進院門。

  “有衣,晚上多蒸一碗飯吧,他愿吃就吃,不吃拉倒。”石永嘉忽然說道。

  有衣聞言一怔,一個急轉身半跪到石永嘉面前,兩手一通比劃,大體意思是提醒主人,不要讓男人看輕賤了。而且還拿了有書做例子,說自己但凡給那家伙一點好臉,他就要想入非非。

  石永嘉渾不在意般的笑了笑:“沒事的,去吧。”

  身體恢復之前,她是不打算四處奔波了。

  她現在等同于一個柔弱女子,對司馬白來說非但毫無威脅可言,更極有利用價值。只要司馬白還有把握控制住她,就不會甘冒寒毒無解的風險與她同歸于盡。

  至于司馬白何時會重生警惕,以至于不得不下決心解決她,到了那時,恐怕也未必由他說的算!

  這一點上,或許她和司馬白都對掌控彼此有著自信。

  但那至少是半年后的事情了,所以她和司馬白之間,便可以暫時達成一個共生共利的微妙關系。

  難得能在一處久居,對心境修為都是大有裨益的,石永嘉既已無從可選,又何樂而不為?

  或是由于看了大半天的浮云,觸動了不知哪根心弦,此時的她好像豁然開朗。既然偷得浮生半年閑,何如順其自然的在這半年光景里,去嘗一嘗早已艷羨不已的人間煙火?

  縱然到最后注定鏡花水月一場空,可這一生恐怕都不會再有這種悠游日子了。

  只是,真便宜他了女人臉上掠過一抹紅云,如同天際的燒霞一樣嫵媚。

  這一天司馬白來的很晚,而石永嘉也沒有早睡,她一直半托香腮,趴在桌前打著瞌睡,守著豆粒般的油燈,等著他。

  直到司馬白踏進屋來,她才迷迷糊糊的直起身子,揉著朦朧睡眼,脫口問道:“吃過飯沒?”

  這副佳人慵懶等候的畫面著實讓司馬白吃了一驚,他差點誤以為面前的女人是賀蘭千允。正不知妖女打的什么主意該如何應對,肚子便極知趣的咕嚕咕嚕叫了起來,半日來整編降軍,他連口水都沒顧上喝,早已餓的前胸貼后背。

  石永嘉展顏笑道:“那你先坐,等我片刻。”

  只見她打了個哈欠,隨手挑了挑油燈,便從司馬白身前飄然出門,轉身進了側屋的廚房。

  這一下變故突如其來,望著廚房彌漫起的煙火,司馬白簡直猝不及防:她不會是給我做飯的吧?

  他原本打算好了,一進屋就興師問罪,拔刀相向也得逼出石永嘉幾句有用的消息,可妖女這是使的什么計?

  不多會便見她端著一個托盤進了屋來,一盤翠綠的野菜和一碗白白的稻米飯擺到了桌上,還真是做飯去了!

  司馬白警惕的端坐桌前,盤算著石永嘉想要做什么,是有事相求么?

  可這怎是石永嘉的做派!

  堂堂羯趙梧桐公主,權傾朝野的君子冢大執法,再是落魄,也不至于給死對頭下廚做飯吧?

  何況司馬白還真沒難為過她!

  “不是餓了么,為何不動筷子?”

  看著司馬白如臨大敵的樣子,石永嘉清脆笑道,

  “嫌棄啊?倒也是,堂堂郡王,哪吃的下這種粗菜,不過這稻米飯可是好東西,你就湊合一下吧。”

  “就是打仗的時候也有肉干吃。”

  司馬白穩住心神,不咸不淡的敷衍了一句,到底是拿起了筷子,心道且看看你有什么花招吧。

  一口菜就著一口米,司馬白吃的不緊不慢,隔著小小的桌子,石永嘉就坐在對面靜靜看著。倆人都是默默無語,好似各自在想各自的心事,秋風吹進屋內,昏暗的油燈一搖一晃,不時的將二人身影重疊起來。

  司馬白腦袋里不禁浮現起蕭關城前躲避羯兵的光景,殘垣斷壁里也是這么昏暗,零星的火光下也是如此呼吸可聞,一模一樣的寂靜悄悄。

  不過那時的寂靜四下里伏著生死危機,而現在,最尋常的百姓家里,晚歸的丈夫大概也就是這樣被妻子看著吃飯。

  司馬白忽然覺的這一切太過荒唐,大晉司馬氏的武昌郡王居然同羯趙石氏的梧桐公主過起了小日子。

  “菜淡么?流營里窮慣了,我習慣了只放一點鹽。”

  司馬白搖了搖頭,簡簡單單的野菜居然也很有味道,他還真是沒想到石永嘉竟有這樣的手藝。但轉念一想,流民們生活艱難,大體上都是靠著野菜續命的,吃的多了,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做的熟稔了。

  真不知道這石永嘉是抽的哪門子瘋,難不成還想用溫柔鄉做他的英雄冢?!

  罷了,既然無可避免的要面對她,何必給自己白白添堵?

  你既然要畫溫柔鄉,我便與你演一場又何妨?

  他漸漸放松下了提防并且寬慰起自己,畢竟,能做出這一手好野菜的人,只會是流民大首領陳留郡主,絕不可能是石家鳳凰梧桐公主!

  小小桌前不覺間溢出了一股平平淡淡的閑靜,石永嘉欣然接受了司馬白的逢場作戲,挑著油燈,隨口問了一句:“白王今日可是去乞活軍營了?”

  “恩,四萬多人,總算理出了個頭緒。”石永嘉隨口問,司馬白也隨口答,“不過你怎么知道的?”

  石永嘉挽著鬢角呵呵笑道:“聞出來的,我對他們真是再熟悉不過了。”

  司馬白一聽,嗅了嗅自己衣服,眉頭不禁皺了皺,便聽石永嘉低聲道:“我燒了水,你吃完飯擦一擦吧。”

  司馬白一口米差點從鼻孔里嗆出來,他忽然注意到,從他進門到現在,石永嘉始終自稱我,不是孤。

  “對了,有件事一直忘了問你。”司馬白放下了筷子。

  “你邊吃邊說,別剩了。”這語氣便同妻子叮囑丈夫一模一樣。

  司馬白皺了皺眉,重拾筷子。

  “當初在蕭關,你大侄子為何要殺你?”他毫無征兆的像聊家常一樣,問起了蕭關喋血的始因。

  “慢點吃,白王所問倒也很簡單,”

  石永嘉她沒有絲毫遮掩的意圖,坦然交代道,

  “玄帥應該同你講過金血的秘密吧?沒有我,我大哥斷然活不久的。阿鐵,哦,就是石邃,無非是想趁著自己還是太子,熬死他爹,他好提早登位。其實他身上也有燚毒,僅比我大哥稍穩那么一點,不然怎會如此嗜血癲狂?說來也不怨他,能當一日的天王甚至皇帝,總比坐等被廢強的多。”

  “料來也是如此,只是同你印證一下罷了,”司馬白嚼著一顆菜根,嗚嚕嚕繼續說著,“這么看來,你那些侄子里,盼著老爹早死的,還真不止那大侄子一個人呢。”

  石永嘉一翻眼皮,啐道:“你家里又能好到哪里去么?”

  這倆人就著桌旁揭破帝室秘辛,旁人若只聽了后兩句,還真當是小兩口翻扯家長里短,男的嫌棄娘家人不是東西,媳婦對大伯子小叔子也甚是看不慣。

  “你想說什么,直接說,我還能撤了你的飯菜不成?”石永嘉縱然不用規源金血,這心智也是一等一的聰慧,她已然覺出男人話中有話。

  “武昌被你們占了,今晨的事。”司馬白瞥了女人一眼,像極了尋常百姓家里的男人窩著一肚子怒火在揶揄媳婦,你娘家人斷了我買賣。

  “誰們?不可能!”石永嘉稍稍一怔,接著斷然否認。

  “這絕不可能的事!”她重申道,明顯不信男人的鬼話。

  她是在武昌埋了釘子不假,但也只做為大軍渡江之后的錦上添花。黃石灘之后羯趙潰不成軍,已然絕了南征希望,那些釘子只能繼續深埋,以待來日奇效,她得了失心瘋才會貿然啟用!

  況且她根本也沒有下令啟用,那些釘子也絕無擅自行動的道理。

  然而男人又怎會拿這種事冤枉人呢?

  難道武昌真的到手了?

  司馬白瞪了她一眼,攤手道:“這是好事啊,你不是一直想要武昌么?如今總算如愿了,該高興才對。”

  石永嘉深吸一口氣,真如男人所言的話糟了,他以為是我干的!

  誰說這一定是好事?至少對于現在的我,這是最危險的消息!她不自覺的摸了自己那修長脖頸,仿佛已經有一把利刃頂在了那里。

  他必然以為我在耍他!

  石永嘉很清楚,司馬白之所以默認了二人這種共生共利的關系,是因為他認為現在遠沒到拼死一搏同歸于盡的時候,這也是她敢于在司馬白虎口里安心怡養的根本原因。

  可是如果她的存在再次讓他感受到致命威脅,那么維系她和司馬白和平共處的那層極微妙又極脆薄的窗戶紙,恐怕就要撕破了。

  眼前這個白眼泛著幽光的男人絕不是優柔寡斷之輩,更不是惜命之徒!

  別看他現在端著碗筷跟個沒事人一樣,其實他已經隨時可能暴起拔刀,永除后患!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錯,竟冒出這么一檔子意外,石永嘉不禁暗暗自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真不是個滋味。

  抿著嘴思忖良久,她終于像所有懼怕夫君的女人一般,低下了頭,好言解釋道:“這可不是我干的。”

  “我自然知道不是你,非但不是你,而且那人還想借我的手除掉你,也等若干掉了你大哥。”司馬白竟異常的通情達理。

  “難怪了,我還納悶你為何突然問起阿鐵的事情,原來在這等著我呢。”

  “我若沒料錯,黃石灘一戰必定在你羯趙朝廷掀起軒然大波乃至滔天巨浪,說不定鄴都的朝堂格局已經重新洗了一遍,而你又遠在這里”

  石永嘉似笑非笑的打斷道:“你倒挺為我著想,可再怎么重洗,我大趙畢竟也是拿下了武昌啊。”

  “我固然丟了武昌,可你當那武昌是進了你兜里么?已經有人惦記你和你大哥的家產了!你還有心情打哈哈!所以,石永嘉,”

  司馬白啪的一聲撂下了筷子,

  “你現在必須得分清里外!到底誰是你的敵人,誰是你的助力!?”

  “里和外?哦,原來如此,說來說去,你是要我當賣國賊,幫你重奪武昌啊。嘖嘖,白王這套縱橫術真是爐火純青了。”

  “你既挑明了,那我也不繞彎子了,大家各取所需,可有不妥?”司馬白目光炯炯盯著石永嘉,此刻她若敢說個不字,御衡白絕不留情!

  就是一個普通人,也能聽懂司馬白話中的威脅之意,何況是石永嘉?

  只聽她幽幽嘆道:“白王還真是坦率人,才吃飽了飯,就要翻臉么?”

  司馬白一曬:“給個痛快話吧。”

  “你也真是抬舉我,我如今被人算計成這樣,你還指望我能為你辦什么事?”

  “你勿須妄自菲薄,我比誰都了解你!”司馬白這話實在是由衷而發,“放眼天下,能有人比你更陰毒么?”

  “我陰毒?還放眼天下?論起陰毒,就你司馬白,都不比我差半分!”

  面對男人的譏諷,石永嘉竟咯咯笑了起來,

  “也罷,咱們這倆個陰毒的人就聯手一次吧,試試能不能陰過那個更陰毒的人。”

  “誰?!”司馬白追問道,他毫不在意女人的反唇相譏,他現在關心的,只是那個至今藏在幕后,連石永嘉都能算計的對手。

  “他是誰,對你來說要緊么?你只需知道,他棋落武昌,必有后著,你之所見,于他所圖,不過冰山一角!”

  說話間石永嘉的眼梢漸漸挑了起來,望著已被司馬白吃光的飯菜,忽然睨眼一笑,

  “孤原還以為,能過幾天安穩日子呢。”

  這一聲孤卻讓司馬白心頭一顫:石永嘉回來了!

  他下意識的也望向桌上那一碟一碗,竟莫名其妙的有些失落,這一菜一飯,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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