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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監正

  對于踩在大晉王朝權利巔峰的一些人來說,這是一個不眠夜。

  宵禁的長街上不時飚過一輛輛馬車,巡夜的兵卒已經見慣不怪了,也不管這些車輛是否有夜行的文牒,仿佛開了宵禁一般任由這些馬車呼嘯而過。朝廷大員們既然毫不遮掩回避的奔走串聯,便是最不曉人情世故的小卒子也能瞧出建康城明日將有大事發生,這個時候誰要是沒眼力勁的上前阻攔盤訊,別說白濺一身泥水了,被當街撞飛也是難講的很。

  大街上諸家重臣的馬車忙碌不已,廷尉獄天牢里同樣也熱鬧起來。

  沉甸甸的金子揣在懷里,一臉鼠相的大獄監正徐霽一邊打量四周動靜,一邊翹著二郎腿倚在門廊上,靴子脫了晃著大腳好不悠閑。要論精明算計、膽大包天混不吝,整個天牢他排第二,沒人敢排第一,就連獄丞庾演都要仰仗他震懾一干刁鉆的獄卒。敏銳的直覺告訴他,這個秋天將是一個盆滿缽盈的豐收季,今夜這幾錠金子只是打打牙祭而已。

  “三哥,姓殷的還真就一文錢沒給!”牢頭三燈子送走了殷浩,回來便憤憤不平的抱怨道。

  這是三燈子今夜送走的第五個人了,前四個人都是密探太常卿蔡謨的,出手無不闊綽,反倒殷浩這個密探會稽王的竟是一毛不拔。

  “他的嘴就是賬款單子,”徐霽卻滿不在乎的擺著手,“這種人,奉承他兩句,他就能給咱按個義薄云天的名聲,可他要在外面敗壞咱們兩句,爺們兒的名聲就全臭了,這份差事都未必保的住。”

  他家里兄弟排行老三,雖然年剛三十,但這廷尉獄里除了獄丞庾演,其余上下人等不論老幼,都以三哥敬稱。不光在這廷尉獄一畝三分地上,就算建康城勾欄瓦舍的下九流里,徐三哥的名號也是響當當的,不論哪里提及,都可換上三分薄面。

  “一張破嘴而已,哼唧兩聲都四下漏風,能值幾個錢?”三燈子一臉不服,仍是抱怨不停,“這是天牢重犯呀,咱們擔了何等干系放人私見,姓殷的卻當成天經地義一般,嘿,再有下次,看我怎么炮制他...”

  他話到一半,卻見徐霽目光一瞥,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話。

  “三燈子,你雖來不久,但沖你我都在家中排行老三,我就瞅你有緣,只盼將來建康城里能多出一個丁三哥來。”

  三燈子一聽這話連忙彎腰拱手:“哪敢奢想,全憑三哥栽培!”

  徐霽卻話鋒一轉,冷聲道:“你一來便委了牢頭,我曉得你上面是有人的,可今個我得說你兩句了。”

  “三哥哪里話,三燈子聽著呢。”

  三燈子面上恭敬,心里卻也不屑。

  他比徐霽還要長上一歲,其實是不愿意以三哥相稱的,更有些看不上徐霽。

  徐家雖是軍勛世家,可在這建康城中實在算不上什么顯貴門戶。

  過世的老太爺在東渡前做過一任右將軍,老爺子是東軍的一鎮都督,不過早就因傷殘卸任。

  家里第三代多在軍中效力,最出息的老二徐霆,倒是混了個羽林督里的都尉,據說很受上面賞識。可是福兮禍之所伏,這老二徐霆卻因為隨會稽王出使蜀中而被矯詔之事牽連,結果倒了大霉被發往江夏前線,至今生死未卜。

  徐霽略有聲名,不過是干練所得罷了,否則又怎會在這暗無天日的大牢一待十數年?獄丞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終是個二當家,這輩子恐怕都扶不了正的。

  徐霽已經穿上了靴子,正色叮囑道:“咱們這買賣全憑一個賞字,人家給,咱們就得拿著,不拿還不行。但人家要是不給,咱可不能伸手要,丁點埋怨也不能有,更不能陰里使絆子。”

  三燈子被說破了心思,只覺面上無光,不禁暗啐一口,好一個老實人!敢情你這十多年就一直等著天上掉餡餅?這點本事還來教我,你即便抻上一抻,那些人又豈會在意你這點油水?

  他稍一琢磨,一語雙關點頭道:“三哥教訓的是,咱們出身不好,在那些貴人眼里連螞蟻都不如,萬不能被這芝麻蠅頭大的差事蒙了心神,忘了自己算老幾。”

  “嘿,我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

  徐霽聽出話中奚落之意,這句忘了自己算老幾,不是說他徐霽還能說誰?

  他面不改色,拍著三燈子肩頭呵呵笑道,

  “說起看管欽犯這個差事吧,上有天威當頭,下有朝廷鐵律擺著,那真是最不容有半分疏忽的,就得同鐵板一樣,針插不進,水潑不入。可偏偏有時候,這個差事又最當不得真事,別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就是做個四下透風漏水的篩子,都猶恐不及。至于何時當真,何時不當真,就看各人的道行拿捏了。”

  “三哥恕罪,敢請示下,那眼下這情況,是要咱們不當真事做個篩子嘍?呵呵,何須三哥叮囑,咱們有數的,誰會跟錢過不去呢。”

  “嘿嘿,漏金子倒是好說,”徐霽忽然幽幽問道,“可若是有人找你漏壺毒酒掉個毒餅子進來,你也還是睜只眼閉只眼的照單全收嗎?”

  “啊?還有這種事!”

  三燈子呆若木雞,背上猛的滲出了冷汗。他倒是聽過這些陰毒事,可這種不可告人的大事,竟也會找到他這種小人物去干嗎?

  他是個聰明人,怎能想不明白,一旦接了這種活,事后必然是個殺人滅口,哪怕不接,恐怕也很難保全身家。

  這徐霽為何如此不知避諱,是在嚇唬人,還是現在就挨上了這等事?他要毒誰?!

  三燈子心里撲騰撲騰亂跳起來,不自覺的摸了摸脖子,仿佛項上人頭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他這時方才醒悟,天牢這個差事真不是好干的,這簡直就是條賊船啊!

  “這是你今夜的份子,拿好了。”徐霽從懷里掏出一錠金子,塞進了三燈子懷里。

  一錠,沉甸甸!

  “都是我的?”

  聯系到那句毒酒毒餅子,三燈子下意識的就要推掉金子,再也沒有剛才那種不給錢就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可他卻又想到徐霽剛才所說,人家給就得拿著,不拿還不行!

  三燈子一時間楞在當場,已然陷入了何時應該不當真,何時又該當真的掙扎。

  “三哥呀三哥,弟弟我還差的遠,教教小的吧,咱托了親長尋了這個差事,也就是混口飯吃而已。”

  三燈子已是服服帖帖,從進廷尉獄以來,仗著身后有人而四下亂搖的尾巴已經完全夾到了屁股里。

  “放心,只要是三哥給你的,你就安心收著,保你不擔干系。我自十四歲來這大獄當差,接過手的差事便不與你細說了,但你打聽一下,可曾出過半點簍子?三哥的為人上下皆知,從未坑過誰的。嘿,我家里也是老老小小一大幫子人,又豈敢亂擲性命呢?”

  “今后但憑三哥差遣,我這條小命就全托三哥照應了。”

  三燈子這聲三哥真是發自肺腑,只差一頭叩在地上了。他這下子總算明白為何所有人都對徐霽敬稱三哥了,這人確實是有道行啊!

  “天亮還早,今夜遠消停不得呢,弄壺酒切盤肉去,咱們弟兄邊喝邊等銀子上門。”

  “好嘞,正要多向三哥請教!”

  望著三燈子忙不迭的背影,徐霽小眼一瞇,呵呵冷笑。這三燈子的來頭只是了了動靜不足掛齒,可也難料不是誰人布下的閑子,這恐怕連他自己都尚不知情,否則也不會招搖過市了。今夜也是巧合,借著即將掀起的大案,算是拿下了這個刺頭。

  徐霽雖然只是一個六品監正,可在這所天牢里,他容不得半個掌控之外的人存在。也就是說,不經他點頭,這天牢里絕不能橫死一個人,但他若經手,不管牢里關的是誰,都必須死的悄無聲息。

  這些年來,他也的確是做到了。他好像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料,辦的任何事情都可謂滴水不漏。

  正因為他有這個本事,所以才能得到獄丞乃至貴為九卿的廷尉倚重。甚至連廷尉身后的那位大人物,他也是拜見過的,更被那位大人物單獨的面授機宜。

  當然,這些事情他只會爛在肚子里,外人看他徐霽橫跨黑白兩道,也只當這是個極有手段的世家子而已。

  高居廟堂的那些朝廷重臣不乏將來要留名青史的,可他們或許很難想象到,真到了某一天,他們的性命,竟是操握在一個小人物手中!

  這個人藐小到即便他們入了大獄,也絕不會正眼相看一下。

  雕著金海棠的馬車在夜色里再次駛出了烏衣巷,一路奔馳最終停在了廷尉獄的大門前。

  車上下來的仍然是王羲之,可與第一次下車時的飄逸灑脫不同,廷尉門前腳下一虛,差點被高高的門檻絆個狗啃屎。

  如此大失風度,非是因為廷尉獄陰風陣陣雜著凄厲鬼哭,而是今夜他在道觀里聽到的密訓太過震撼,乃至一路至此,仍然未能平復心情。

  煌煌天朝,居然是這個模樣的...

  王羲之兀自搖著頭嘆息著,剛進大門,便見一個獄守一路小跑從內院迎了出來。

  這應該就是徐三吧,這種人真的可信么?

王羲之打量著那一臉鼠相,不禁猶豫起來。166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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