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黃石灘戰場猶如一灘爛泥,十萬趙軍星羅棋布散在各處,鼓號旗令全沒了作用,此刻只能憑著將士們多年征戰的素養維系進退攻守,兵力戰力懸殊帶來的優勢已經被削弱到了最低限。
而之所以亂成這樣,皆拜石斌追殺司馬白所致。
交戰之始,兩方近二十萬大軍擠在黃石灘上,各自部曲向東西南北延伸了十數里不止,真正接戰的兵馬只如一道蜿蜒的曲線。
占盡優勢的趙軍自然是迫不及待要擴展戰線,但這是血肉相拼的決戰,快馬跑不開,利弓拋不開,不是趙軍想擴展就能擴展的,一寸進需得一身血。
好在司馬白不要命一般猛打猛撞,給了趙軍一個破局的鍥機。石斌看的出來,三天九戰熬斗下來,司馬白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所謂擒賊擒王,只要打掉司馬白,面前這六七萬晉軍必然奪氣喪膽。
可是那司馬白在馬上搖搖欲墜的,就是不倒!
明明就在眼前,卻宛如遠在天邊,就是逮不住!
為了合圍司馬白,牢牢吃死那支鎧馬甲騎,石斌近乎不管不顧了,可是很顯然,所有努力都功虧一簣了。每每要將司馬白困死之時,那支甲騎總能莫名其妙的鉆到空子溜走,一旦追起來,必有自家行伍阻在前面,大水沖垮龍王廟的冤枉事便屢屢上演起來。
司馬白逃竄的軌跡幾乎畫滿整個黃石灘,趙軍越追越躁,越躁便越追,以至于根本無暇顧及收整部曲。
從清晨到過晌,大半日的惡仗打下來,戰線倒是擴展了,甚至擴到每兵每將都有白刃相接的機會,可換一個角度看,焉知不是被晉軍分割成了星星點點?
一番追逐下來,分離主陣的趙軍部曲積少成多,待到石斌終于反過悶回頭一望,一隊隊一營營的趙軍早被主陣遺落戰場各處,弄成了星星點點各自為戰的局面。
失卻統一的行伍調度,鼓令旗語又豈能將主帥意圖傳給戰場上的每一部兵馬?
原本勝券在握,更有十足把握一戰全殲晉軍有生力量,結果卻打成了一場爛仗。想要截死司馬白仍是比登天還難,那司馬白只要愿意,似乎隨時可以撤出戰場逃之夭夭。
司馬小兒會逃么?石斌很肯定不會,但他又拿不準。
有時候擔心什么偏偏就來什么,司馬白對著趙軍主力本陣沖擊了幾次,刷走一票人頭之后,赫然調轉兵鋒,直朝灘頭鉆去,而晉軍的大船就泊在灘頭。
真若被司馬白抽身退走,熬斗三天功虧一簣的石斌,非得抹了脖子以謝天王!
一雙虎目睚眥俱裂,石斌滿眼里全是戾氣,卻也只能望司馬白背影而興嘆,他是實在不敢再追纏下去了。
“司馬小兒太狡詐,不值燕公置氣。”
“蜀軍已抵戰場,只要登陸北岸,晉軍必然喪膽。”
左右紛紛勸慰著石斌,生怕石斌殺紅了眼意氣用事,主帥如果被怒火蒙住了眼睛,那后果將不堪設想。
部將們說的道理石斌都懂,他吃的虧還不夠多么?但就這么放任司馬白橫沖直撞,放眼趙軍上下誰能甘心?
“燕公...”
“曉得!”
石斌一聲冷喝打斷了部將們的勸辭,這些啰嗦絮叨只會讓他更煩躁而已。
明明敵我兵力懸殊,甚至可以完全圍死當面這五六萬晉軍,明明鐵騎精銳強悍,強過對手不知凡幾,卻似渾身力氣一身本領使不出來一般,處處被動,處處酸軟。
石斌悶不吭聲一槊挑翻了近前的一個晉兵,又狠狠戳上幾記,那晉兵立時變的血肉模糊,但這又濟的什么用?
這是一種形同溺水無力掙扎的感覺,同石城之戰又何其相似?
對于司馬白的摧鋒陷陣,石斌算是嘆服的五體投地了。
他不禁仰頭問天:究竟誰能治住司馬白,這仗到底該怎么打下去?
趙軍縱橫中原豈乏名將能將?但是對上司馬白這種驚才絕艷的人物,所有的名將能將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就沒有一個人和司馬白是同一級數的!
“他強任他強,我自行我事!”
絕望之際,仿佛突然開了竅,一個念頭毫無征兆的跳進石斌的靈臺,像極了有人撬開他腦殼,將這個念頭強塞了進去——司馬白既然轉來轉去,那不如就各打各的罷!
可這行的通么?沒有統一的調度,各自為戰即為群龍無首,群龍無首無異于烏合之眾,亂戰即是敗亡的前兆!
“砰..轟..隆隆..”
似是伴隨著這一念升起,陣后的戰鼓也同時變化了律動,竟違了軍制,乍一聞,簡直亂擂一氣。
“何人胡亂擂鼓!”本就一肚子窩火的石斌怒喝一聲,回頭向鼓臺望去。
但身邊將領卻沒心思答他,一個個如灌了鹿血,紛紛嗷嗷大呼。
“援兵到了!”
“是夔帥親至!”
夔安的大纛赫然出現在陣后,正緩緩壓上來,并驅趕著散混在石斌陣后的晉軍。
大半日的急行軍,趙軍先鋒終于抵至黃石灘,不下兩萬精騎!
“壞了,他們貿然進來戰場,怕不也得陷在這灘爛泥里?”
“使不得,使不得!”
有人精神大振,可也不乏有人瞧出了隱憂。
帥纛親臨,然而石斌援兵到來的興奮,也沒顧上憂慮援兵陷入亂戰,他只是盯著那鼓臺。
三丈高臺上,二十面巨鼓環成一圈,面對八方,那里是全軍發號施令的地方。既是鼓臺,亦是帥臺,由重甲步陣層層拱衛,便是以司馬白之能,也從未切近其兩百步之距。
那本該是石斌待的地方,但是石斌要親自與司馬白對壘,便把鼓臺交給了孫伏都,千叮嚀萬囑咐,若是鼓號旗令出了差錯,是要行軍法的。
從開戰伊始到現在,即便十萬趙軍亂成了一鍋粥,孫伏都的指揮卻可以說沒有半點失誤,畢竟這龍騰左司督軍司馬的帥才也不是吹出來的,奈何對手是司馬白。
所以石斌并沒有責備孫伏都的意思,他自問換作自己的話,也不會比孫伏都做的更好,同樣不會有應對司馬白的良策。
但是鼓聲號角一瞬間全亂了,若大軍按其指令攻守,何止是亂上加亂,本就艱難的戰局必然雪上加霜。
“不對,非亂命也,嘶,”石斌深吸一口氣,忽然拍掌,竟是大喜于色,“恰好,絕妙!”
他已然聽出了鼓令的指向,居然和他那神來一筆的念頭不謀而合!
石斌一時間有些恍惚,自己是先有了那個念頭,還是先聽到了變換的鼓令?莫非是鼓令給了他靈感?
注意到鼓令蹊蹺的已經不止石斌一個人了。
豎起耳朵,用心去聽,稍通軍法的人都發覺這鼓令不同于以往的單調呆板。傳進不同人的耳朵,竟讓不同的人聽出了不同的指令。簡直巧奪造化,形同把軍令化做軍函一般,直接送到每一個將校手中。
一聲聲的鼓令好似穿針引線,牽扯起星羅棋布的趙軍兵陣,如一潭死水的趙兵漸漸掀起波瀾,徒然間活躍了起來。而剛剛抵臨戰場的兩萬騎軍也扎住了陣角不再上前,靜靜恢復著體力,等待著時機。
那鼓聲有種神力,能催動人心,讓人按照它的指令去行事!
石斌可以篤定,帥臺上發號施令的人已經換了。
這鼓令絕不是孫伏都能擂出來的,也不會是剛臨戰場的夔安。
他的目光越過層層甲士,攀上高臺,透過二十面巨鼓的環繞,極力想要看一看最中央的主鼓。
那座主鼓指引所有巨鼓,是整個趙軍大陣的靈魂。
擂起那主鼓的,究竟是何人!?
必是一個可以抗衡司馬白的人,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終于有了這么一個人!
同掀起波瀾的趙軍兵陣一樣,心由鼓動,身隨心走,石斌漸漸亢奮起來。
他朝司馬白的方向瞥了一眼,嘿嘿冷笑一聲,這一仗,才剛剛開始!
的確才剛剛開始,司馬白也這樣認為。
他本打算迎著清晨第一縷陽光踏上死路,萬沒想到身后的殘軍會放棄登船而隨他赴死,更沒料到庾亮會棄守江防而將全部本錢押在這一戰。
交戰伊始,一萬五千殘軍率先沖陣,強頂枕戈待旦的十萬敵軍,掩護著五萬南兵登陸黃石灘,而南兵登陸黃石灘之后,隨即進入了戰場。
十數萬大軍鏖斗在這名不見經傳的黃石灘上,兩軍濺出血雨的這一刻,便決定起天下大勢的走向。
如此規模的場面,司馬白只經歷過一次——棘城。
那時他初出茅廬,憑借本經陰符七術和矩相珠胎的本能,七戰七捷從威南打到棘城之下,驕心慫恿直闖羯趙中軍大寨,險些全軍覆沒殞身當場。
那時的他還不知道何為三皇內文,更不知如何操縱矩相,機緣巧合,包攬子大營的屠宰場激發矩相窺探自然之力,卻讓他搭進去了半條命。
第一次經歷這種大場面,司馬白可以說是不明就里,在半迷半醒中硬撐下來的。
繼出走棘城之后,平盛樂,戰蕭關,定成都,剿追坪狼騎,燒神武靖平,降乞活雷鎮,襲樊城救西軍,又是一個七戰七捷之后,司馬白再一次面臨十數萬大軍的鏖戰。
而現在的處境已經與棘城之戰截然不同。
雖是艱難,但司馬白游刃有余,他的陣戰之術已然大成。
見縫插針,庖丁解牛,誘敵深入,借勢用力,扮豬吃虎,四兩撥千斤,江鉸橫山,潮生潮滅,無所不用其極,硬是將戰場攪成一灘爛泥,把趙軍兵力戰力的優勢拉到了最低線。
這就夠了么?
雖是善戰,但司馬白若涉淵冰。
棘城時只有六千騎,縱馳敵陣遠要險過如今,可彼時的司馬白無甚輕重,輸便輸了,死便死了,都是他一人一軍之事,于天下大局掀不起多大的漣漪。
現在,近七萬人馬皆因司馬白而搏命,他此刻敗了,七萬兵馬就要血染江水,滾滾大江就要被七萬具尸體堵塞,而這七萬人是維系大江南岸安危的最后屏障。
所以司馬白之命不是他一人之命,他背負的是大晉江山社稷,是江東萬千漢人的命運。
他已經必須得贏了,哪怕死了也得贏,打平都不行,因為身后還有坐觀風向的五萬蜀兵!
可即便壓制了趙軍優勢,想要打贏卻仍是難比登天,因為此時的趙軍還遠遠沒有使出全力。
司馬白很清楚,大半日的血戰不過是開胃菜而已,何時端上主菜,要看宴席的正主何時進場。
趙軍援兵陸續抵達,如狼般伺機而動,同時戰場中的趙軍也漸漸亢奮,并且改變了戰術,開始反制晉軍一直以來的拖扯。
鼓聲,戰場的改變皆由鼓聲的變化而起。
幽光從司馬白那只白眸中射出,穿過千軍萬馬,投在了那座主鼓前面,擂鼓之人一身黑袍,以亞圣面具遮面。
那人擂出的鼓聲,像是在告訴司馬白,可以開席了。
不錯,主菜端上來了,正主進場了。
石永嘉終于現身了!
而她出現在這里,司馬白毫不奇怪,他甚至已經等她很久了。
現在回想起來,不論是伐燕,還是亂代禍蜀,石永嘉雖是幕后操盤人,卻總是必躬必親身處風暴之眼,總是在最關鍵時落下最要命的一手棋。
這一次,所有布局收官之時,她又怎會例外的置之事外呢?
金色光蘊隨著鼓槌擂落,一圈一圈朝外蕩開,如波浪般漫延整個戰場。
這是規源金血運用到極致的表征,那識心攝魄之力究竟可以發揮到何種威力,或許只有石永嘉自己知道。
當然,可以看見那金色光蘊的人,只有司馬白。
因為此時的司馬白再也顧不上忌憚反噬,徹底放任矩相陰寒沖擊全身百骸,矩相珠胎的運用,同樣達到了極致。
窺探自然!
而窺探自然究竟可以看到什么,似乎也只有司馬白自己知道。
數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并無矩相和規源相爭相斗的記載,可誰又能保證,那些決定天下格局的大戰,果真沒有矩相規源的影子?
這一刻,識心攝魄和窺探自然的對決同樣不會載入青史,但是金色的光蘊和白色的幽光已經開始交鋒。
先康四年的晉趙決戰,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