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城下有人喊門!”
“是四公子和五公子!”
“阿蘇德?阿六敦?”慕容皝緊皺的眉頭稍稍一松,很是意外。
自封抽叛亂,整個遼東郡便脫離了慕容掌控,恰時正在遼東的四子慕容恪和五子慕容霸連同昌黎郡王司馬白等一眾親貴子弟,便也失陷在了遼東。
繼而高句麗趁火打劫,平郭危在旦夕,諸軍皆喪!
若說那些紈绔子弟能在戰亂中保全自己,怕是無人能信的。
慕容皝也不奢求還能見到兒子,只求兒子能有些骨氣,別降了賊就行。如今阿蘇德和阿六敦忽然出現在城下喊門,他欣慰之余,心頭卻也掠過一層陰影,這倆兒子,是如何于敵亂中活命的?還能一路逃回棘城?他倆在此時此刻歸來,不會另有文章吧?!
“竟是四弟!阿蘇德還活著!”慕容雋沒有他父親那些心思,忍不住一陣歡呼,拔腿便朝城下奔去,卻被慕容皝一聲喝阻攔下了。
“站住!身為世子,如此輕佻成何體統?”
慕容雋一怔,一頭霧水的望著父親:“可是阿蘇德......”
“無我軍令,何人膽敢擅開城門!”慕容皝一臉寒霜,“放吊籃,裴參,慕輿將軍,煩你二位去接一下。”
見慕容皝這番神情和安排,裴開和慕輿根知道這是讓他二人先去探探口風的,主公在擔憂二子是降了賊來勸降的,若是這二子敢說出動搖軍心的言語,怕是也不用引來見主公了!
同時,他們也急于從阿蘇德和阿六敦口中了解遼東形勢,裴開更是迫不及待的要打聽與他們一行的司馬白和兒子訊息,稱了一聲喏,便匆匆去安排了。
出乎眾人意料,這二人一去便沒了動靜,好一會兒才見慕輿根返回來,這個素來以狠穩沉著著稱的鮮卑第一重將,臉上神色竟是格外詭異,似是驚奇未定,更帶著些許說不清的迷茫。
慕容皝見了也是奇怪,問道:“怎么了?”
慕輿根搓了搓手,低聲道:“四公子和五公子那里......還需主公親自過問一下。”
慕容皝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莫非阿蘇德和阿六敦真的降了,那也不必見面了,冷冷道:“慕容鮮卑的規矩,你是知道的,不必再問我了。”
慕輿根連忙道:“不不,確實需要大將軍親自過問,以二位公子所言,實在匪夷所思,裴參以及屬下,實不敢妄斷真偽啊!”
慕容皝心道這倆孩子還能說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這便要隨慕輿根下城樓去看個究竟,不料慕輿根杵在那,望了望城樓上的眾人,沖慕容皝稟道:“大將軍,軍情如火,那個,在場諸位,不妨也一起聽一聽,需得越早決斷,遲則有變。”
“哦?”慕容皝打量了慕輿根一眼,他清楚以慕輿根的沉穩,既讓二人當眾說明,那他們應該不會有什么動搖軍心的話,但他心中越發奇怪,究竟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讓慕輿根如此方寸失措,“那便帶他過來吧!”
話音剛落,便聽一聲大喝“父親”,乃是阿蘇德和阿六敦再也等不及,雙雙擅自沖上了城樓!
慕容皝見到死中求活回來的兒子,心中大感欣慰,沖這倆兒子一打量,只覺一股精悍之氣迎面撞來,這是只有經受血火磨礪才能有的煞氣!
他不禁納悶,這倆人經歷了什么?
“父親!”阿蘇德一路奔上城樓,竟是一個跪叩,急言道,“殿下正血戰城外,父親快請出兵相救!”
慕容皝神情頓時陰了起來,瞅了瞅慕輿根和跟著后面的裴開,盯著二子一字一頓的問道:“阿蘇德,阿六敦,你們好生和阿爹說,真是要阿爹出兵么?!”
“大將軍請聽四公子詳言!”裴開知道慕容皝在懷疑兒子詐援,連忙催促阿蘇德,“四公子,還請將方才所言細細稟于大將軍知曉!”
阿六敦也急道:“四哥,你說的清楚,你來說!”
阿蘇德抬起頭,抹了一把臉上血水,他和阿六敦受司馬白所托,先前瞅準了機會,獨自突圍前來搬請救兵,此刻正陷于城外的三千袍澤,全指望他救命了!
他聽父親語氣,也猜到父親是疑自己降敵詐援,眼下不把事情說清楚,非但說服不了父親,自己和弟弟也有性命之憂,更會誤了仍在城外血戰,此刻安危不知的司馬白一眾袍澤!
他穩了穩心神,便將這段時間前前后后發生的事情,從偶遇石邃,到避難威南城,然后司馬白大顯神威殲滅鎮北牙營,繼而奇謀迭出,力戰群賊,降封抽斬高奴子周仇,千里奇襲丸都逼退高釗,以解遼東危局,再到后來一擊而破龍騰左司,一路追到棘城之下,從而發現羯趙大軍正在撤退,最后誤陷十萬敵陣,此刻急需援軍營救,一五一十的說了個仔細。
阿蘇德又叩了一個頭:“父親,便是這樣了,殿下和三千慕容將士正在城外血戰,隨時傾覆,再遲不得了!”
“吁...”
“呼...”
待到阿蘇德說完,城樓上竟是一片雅雀無聲,自慕容皝以降,乃至輪值的兵士,除了倒吸涼氣的聲音,再無半點動靜!
“阿蘇德,你,你方才一直說的殿下,”最終還是慕容雋打破了沉寂,磕磕絆絆的說道,“是哪個殿下?”
阿六敦不耐煩道:“還能有哪個殿下!昌黎郡王唄!”
“司馬白?七哥兒?”慕容雋一臉驚奇,“若說是你阿蘇德有這本事,為兄的還能信,你說竟是七哥兒......”
阿蘇德打斷道:“不瞞二哥,弟弟不敢吞下這驚天功績,若非親身經歷,一路追隨殿下廝殺至今,我也不信殿下有這般天縱英才,但事實確是如此。”
慕輿根以掌撫額,嘆道:“你說你們區區數千殘兵,在誅滅了鎮北牙營?”
阿六敦回道:“恩!威南一戰,也是如同今夜暴雨如注!”
“還剿了烏巢梟兵?陣斬了高奴子和周仇?”慕輿根繼續追問,“你該知高奴子和周仇是什么人物!”
阿六敦不自覺挺起胸膛:“自然知道,高奴子的狗頭是朔朗挑上旗桿的,周仇的嘛,是我挑上去的!”
“嘿,”周圍已有人笑出了聲,便聽有人邊笑邊問道,“你們還千里行軍,打破了高句麗國都?”
“若非殿下著急回師平郭,”阿蘇德站起身,面色冷峻,沖那笑聲處大喝道,“非滅了高賊國嗣!”
又有人一邊笑,一邊問道:“你們既解了平郭之圍,又揮兵榆林川,破了龍騰左司五千具裝甲騎,然后你們就把龍騰左司、乞活軍和神武靖平一路攆到棘城之下?!”
“不然呢!爾等不信么?!”阿蘇德和阿六敦同時暴怒道,慕容男兒馬革裹尸無所謂,卻絕受不了這種侮辱。
“放肆!”慕容皝一聲喝罵,“混賬至極,逆子得了失心瘋么!”
“阿爹!”
“我與阿六敦指天為誓,斷不敢有一句虛言!”
“大將軍,這,這實在是匪夷所思!”裴開咳了咳,又沉聲說道,“屬下倒覺得,越是匪夷所思,卻反而不會是假的,試問哪個失心瘋會編出這等笑談,來騙與別人聽?!況以四公子和五公子性情,諸位,他二人可是放浪妄言之輩?”
裴開此言一出,四周又是噓聲一片,的確讓人無話反駁,便聽裴開又說道:“大將軍,天色漸明,雨也漸小,不妨暫備一支精銳,擇機而出,羯趙果真要退兵的話,該是不會計較咱們把區區千把人接回城的!”
“豈能等到天明!來不及的!那是十萬大軍,俺們三千弟兄怎么扛到天明!”阿六敦跳腳急道,“大參,裴山也在城外啊,你竟能等的來!”
“阿六敦!”阿蘇德一把扯住弟弟,他分明看見裴開已經咬破的嘴角,深深的沖裴開一揖,“慕容恪多謝大參!”
裴開何止咬碎了牙齦,咬破了嘴角,他握拳的指甲早掐進了掌心,但也只能強忍焦急,他知道這是自己所能做的極限了,他太了解慕容皝了,不管慕容恪所言真偽,這個慕容之主在親眼看清形勢之前,絕不會為了任何人冒險出兵!
果然,慕容皝轉身面向城外,淡淡丟下一句話:“著鐵鍛子待令吧!”
裴開同樣盯著城外,心里一股遏制不住的狂熱仿佛要沖破身體,倘若真如慕容恪所言,司馬白,一顆璀璨將星即將一鳴驚人!這是天下名將之資,這是匡扶社稷之材!大晉中興有望!
他心里不斷祈佑,大晉列祖列宗,睜開眼吧,護佑這千年難遇的天縱英才,讓他撐到天亮!
初夏的雨,來的急,也去的快,待到天際發白,雨也終于停住了。
便同清洗了天地一般,雨后的黎明格外清爽,隨著啟明星的晨曦刺破黑夜,城外戰場終于緩緩呈現出來,無人不是目瞪口呆!
整個羯趙大軍如同滿地的螞蟻,完全散亂成一團,行不成行,伍不成伍,不似退,不似進,卻像極了自相殘殺!
“看那里!”
有人眼尖,狠狠指向遠處一個土坡,那里豎著一面紫纓大纛,
“轟”的一聲焦雷落下,
仿佛要映襯那聲焦雷的威力,那面大纛,應聲而倒!
羯趙中軍大纛,在十萬人矚目之下,被人一刀砍斷!
而那揮刀之人,只見他一身犀甲赤紅如血,斬旗之刀耀映著晨曦,刀光璀璨,在黎明中是如此奪目!
那人,正是司馬白!
“阿蘇德,”慕容皝顫抖道,“出兵!”
注:趙軍蟻附攻城,旋月不克,遂引退而走。恪以甲騎兩千,晨起擊之,趙軍大懼,諸部棄甲潰逃,追百里,斬首三萬,繳獲如山,諸侯震動,皆嘆慕容千里駒。~晉書•載記•慕容恪蓋以所論,彼時武烈亦在棘城,何以功成慕容恪?余甚不解!——唐•房玄齡